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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平阳侯府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浓重的酒气混合着深夜的寒风,蛮横地冲撞进来。

曹襄脚步虚浮,满面红光,显然是在一场极致的吹捧与奉承中尽兴而归。

自诞下所谓的“嫡子”曹宗,他在朝中的地位愈发稳固,自觉已是卫氏最亲密的盟友,未来那条青云之路,已然是一片坦途。

寝房内,烛火通明。

他的妻子,大汉的长公主刘纁,正慵懒地倚在榻上,指尖捻着一卷书页。

烛光勾勒出她一道清冷的侧影,那姿态,仿佛世间万物都惊扰不了她分毫。

曹襄看得心头一热,借着那点酒劲,猪一样地凑了过去,用一种炫耀的、急于分享功绩的语气开了口。

“昭华,你猜,今日在朝上,我又扳倒了谁?”

刘纁的视线,没有离开书卷。

“与我何干。”

她的声音平淡如水,却带着三月未融的冰碴,冷得刺人。

曹襄被噎了一下,肥厚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旋即又被烈酒带来的亢奋所取代。

他只当是她一贯的清高作祟。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一屁股重重坐在榻边,身子刻意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你不知道,五利将军,栾大仙师,当真是神人!”

“栾大”二字入耳。

刘纁翻书的手,骤然僵住。

那张她费尽心机,在无数场虚伪的宴饮中,从那些被酒精和虚荣冲昏头脑的酒囊饭袋口中,一点点拼凑出的阴谋之网,终于要收紧了。

曹襄没有发现刘纁的异样。

他双眼放光,整个人陷入一种病态的狂热之中。

“仙师早就为我算过,那霍去病,杀孽太重,命主孤星,本就是个活不长的!”

“那是他命中有此一劫!”

刘纁的指节,一寸寸收紧,坚硬的书卷边缘,被她捏得深深凹陷下去。

曹襄越说越是起劲,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禁忌知识的颤栗。

“仙师还说,霍去病那种‘杀气过盛’的将星,于他们修道之人而言,乃是……是上上等的‘祭品’!”

祭品?

轰!

这两个字,不是铁钉,而是一座烧熔的山,轰然砸入刘纁的脑海。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一股无法言喻的恶寒,从她的心脏开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的血液。

曹襄还在那喋喋不休,唾沫横飞。

“若能在他阳气最盛之时,以秘法炼化其魂魄,便可夺其武运与气数,助人平步青云,甚至……得道成仙!”

刘纁的脑海中,顿时炸开。

她终于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朝堂倾轧,不是为了扶持曹襄这个蠢货上位那么简单!

那是一场更为邪恶、更为恐怖的方术献祭!

栾大要的,是去病的命!

更是去病的魂!

滔天的恨意与刺骨的恶心,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尖锐的剧痛让她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手舞足蹈的男人。

她的眼中,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迷茫与好奇。

“当真……如此神奇?”

“说来,我曾与那位栾大仙师有过一面之缘,确是俊朗非凡,似谪仙人一般。”

她甚至主动放下了书卷,破天荒地,温顺地依偎进曹襄那散发着酒臭的怀里。

她用一种带着依赖的语气,轻声呢喃:

“夫君,这位仙师如此神通广大,昭华也想求一份交情。”

“我想为我们的宗儿祈福,为他求一道平安符。”

曹襄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存与崇拜冲昏了头脑,骨头都轻了三两,当即大喜过望,拍着胸脯满口应承下来。

*******

几日后。

平阳侯府,一间僻静的暖阁。

刘纁见到了栾大。

他一身宽大的方士袍,面含微笑,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可在看清刘纁的瞬间,他眼中那抹一闪而逝的精光,却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那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也不是方士看信徒的眼神。

那是一种……工匠审视器物的眼神。

在审视一件盛放过绝世珍宝的容器。

评估它的质地。

评估它的价值。

以及……它是否还能再次使用。

刘纁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

她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欲望,按照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剧本,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曹宗,向栾大行礼,求他为孩子祈福。

栾大含笑应允。

他口中念念有词,伸出手指,在曹宗的眉心,轻轻一点。

他的指甲修剪得极为干净,指尖却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在触碰到孩子皮肤的瞬间,刘纁抱着孩子的手臂,猛地一僵。

*******

深夜。

刘纁遣退了所有下人。

她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

光洁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一幅地狱般的画卷,在她脑海中缓缓展开,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发指。

曹襄,因嫉妒与野心,要霍去病死。

一个,要命。

栾大,为炼化那千年不遇的“将星之魂”,需要霍去病死于一种特定的、阳火从内焚身的惨烈之状。

一个,要魂。

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栾大提供了一种源自西南蛮荒的阴毒之蛊——“牵机引”。

早在护送细君公主西行的路上,那蛊毒的种子,就已悄无声息地种下。

而曹襄,则借着那场虚伪至极的“赔罪酒”,亲手将这枚死亡的种子,以最完美的剂量,送入了霍去病的体内。

然而,“牵机引”只是引子。

要达成栾大所要的“阳火焚身”,还需要一味猛药作为催化。

栾大知道,他亲手所赠的丹药一定会引起霍去病的怀疑。

所以,他真正的杀招,是早就献给了她的父皇,当今天子。

他算准了父皇的多疑,那丹药必会交由太医院反复查验“改良”。

一旦改良,成为一味毫无破绽、至纯至阳的大补之药。

那便是最猛烈的催化剂。

那味催化剂……

刘纁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就是这双手。

是这双手,亲手接了父皇的恩赐。

是这双手,为她的去病,熬制了那碗滚烫的“续命汤”。

是这双手,亲手将那碗融入了“固本培元丹”的汤药,一勺,一勺,喂入了他的口中。

大补之物,于中蛊之人,便是烈火烹油!

是催发蛊毒,焚尽五脏六腑,燃尽魂魄的……绝命之药!

是她。

是她亲手,将霍去病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的悲鸣,从她惨白的齿缝间艰难溢出。

她没有哭。

她没有喊。

她的眼泪,早已在河西的冰原上流干。

她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张陌生的、丑陋的脸,然后缓缓抬起手,似乎想触摸镜中的影像。

可那只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怎么也无法靠近。

这双手……

是刽子手的手。

她猛地收回手,攥成拳,死死抵在心口。

那里,空了。

痛楚过后,是无边无际的死寂。

死寂之中,燃起了一点火。

一点能焚尽三界,烧毁一切的,森然杀机。

她踉跄着起身,走进内室的密室。

里面里没有供奉任何神仙。

正中央的案几上,只静静地立着一尊小小的木像。

是她亲手雕刻的霍去病。

木像上的少年将军,眉眼桀骜,意气风发,正值封狼居胥之时。

她直挺挺地跪倒在木像前。

伸出手,一遍又一遍,用指腹轻轻擦拭着木像的脸庞,仿佛要擦去那不存在的尘埃。

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鬼魅。

“去病……”

“我全知道了。”

“曹襄要你的荣宠。”

“栾大要你的魂。”

她笑了。

笑得比哭更难看,血丝从眼角渗出,混着那早已干涸的泪痕。

“而我……”

“我是那个最蠢的……刽子手……”

她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木像冰冷的底座上,像一个寻求最后庇护的孩子。

“你等我。”

“很快。”

“我就会送他们……下去陪你。”

“一个。”

“一个。”

“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