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旬后。
长安的风,热得像一团烧不尽的野火。
吹在人身上,却激起一身栗栗的寒意。
大将军府,书房。
空气中,熏香燃尽的苦涩压过了所有气息,只有甲胄叶片在沉默中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
卫青一身常服,如一尊铁铸的山,立在巨大的舆图前。
他的视线,像一枚钉子,死死钉在舆图的西北角。
阶下,右将军李息与郎中令徐自为甲胄齐整,即将出征。
李息端起案上的酒碗,碗沿在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他对着卫青如山的背影,猛地一揖到底,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大将军!”
“昔日庆功宴……末将受李蔡蒙蔽,当众构陷大将军……”
他的嗓音干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沙砾里挤出来的。
“是末将之过!”
“末将,向大将军赔罪!”
徐自为曾是霍去病的旧部,此刻一双虎目早已通红。
“大将军,若骠骑将军还在,区区先零羌,又算个什么东西!”
卫青终于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场当众被削夺兵权的羞辱,仿佛从未发生过,只是长安城里的一场幻梦。
他亲自提起酒壶,为二人满上,青铜酒器与陶碗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过去了。”
他将酒碗递过去,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度。
“陛下自有圣断。”
他的目光从二人脸上扫过,李息和徐自为只觉得颈后一凉,仿佛刀锋已然划过。
“羌人狡诈,擅长诱敌。”
“抱罕城,只可坚守,不可冒进。”
“记住,谁贪功,谁就死。”
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上几处毫不起眼的山谷间点了点。
“粮道,是十万大军的命。”
“这几个地方,当心他们的狼崽子。”
李息与徐自为浑身剧震。
那几个被点出的位置,正是他们通宵达旦推演中,最凶险、最可能被劫粮的咽喉死地!
大将军……这是把整场仗的骨头和肉,都拆开来,喂到了他们嘴里!
“大将军……陛下命我等平乱后,仍要长期戍守抱罕城,只怕经此一别,他日再见不知何时。”
“二位将军放心,待到班师回京之日,我在此处,为二位洗尘。”
卫青端起自己的碗,仰头,一饮而尽。
李息与徐自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决绝的死志。
二人不再多言,重重叩首,饮尽碗中烈酒,转身,甲胄铿锵,大步离去。
书房重归死寂。
卫青看着那两只空碗,许久,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呢喃。
“去病……”
“你看。”
“这大汉的江山,终究,还是要靠刀剑来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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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鼎元年,秋。
距离卫长公主刘纁下嫁平阳侯曹襄,尚不足四月。
平阳侯府,灯火通明,一场极尽奢华的宴会正在举行。
曹襄高举着通透的玉杯,在前厅与往来宾客高谈阔论,眉宇间尽是成为皇亲国戚后,那种按捺不住的得意与荣光。
就在此时,一个产婆手脚并用地从后院冲了进来,声音尖利得像一把锥子,瞬间刺穿了满堂的鼓乐与笑语。
“生了!生了!”
“长公主殿下,生了!是个小侯爷!”
“哐当!”
曹襄手中的玉杯脱手,摔在光洁的石板上,碎成一地晶莹。
整个前厅,落针可闻。
所有宾客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随即化作了精彩至极的神情。
震惊、错愕、玩味,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讥讽。
不足四月!
从大婚到生产,不足四月!
曹襄的脸,由涨红转为惨白,又由惨白,烧成一片铁青。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他的背上,或同情,或嘲弄,像无数只湿滑的虫子在爬。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侯……侯爷?”身边的门客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惊慌提醒道。
曹襄猛地一个激灵。
一个念头,一个被他刻意遗忘,此刻却如救命稻草般的传言,轰然炸响在脑海——
“霍去病不育。”
对!
对!霍去病不能生!
那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只能是他的!
那夜,她腰间那条熟悉的花鸟纹玉带……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腹中的孩子,绝对是我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疯长的野草,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怀疑?
不!
这是天大的喜事!是祥瑞!是她对我的肯定!
他猛地推开身边的人,状若疯癫地冲向后院产房,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混杂着狂喜与扭曲的笑容。
产房内,浓重的血腥气还未散尽。
稳婆抱着一个用明黄襁褓包裹的婴儿,战战兢兢地迎上来。
“恭……恭喜侯爷……”
曹襄一把将孩子抢了过来。
那婴儿虽小,面色却红润,呼吸平稳有力,被他粗暴的动作惊扰,立刻“哇”地一声,发出了响亮至极的啼哭。
没有半分早产儿的孱弱!
“哈哈!哈哈哈哈!”
曹襄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那紧闭的眼,那高挺的鼻梁,越看,越觉得那就是自己的翻版。
他抱着孩子,仰天狂笑,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是他曹襄的儿子!
他平阳侯和昭华公主的儿子!
“宗!吾儿名‘宗’!曹宗!”
他抱着曹宗,像个胜利者一般冲到刘纁的床前。
“昭华!昭华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儿子!是我们的儿子!”
他一把抓住刘纁冰冷的手,将自己滚烫的、布满泪水的脸颊,深深埋在她的手背上。
“你辛苦了!我曹襄对天发誓,定会让你和我们的儿子,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刘纁虚弱地靠在床头,脸色白得像一张浸过水的纸。
她看着眼前这个手舞足蹈、丑态百出的男人,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空无一物。
她在看他,又好像,只是在看一团会动的空气。
她的手,在锦被之下,轻轻抚过腰间那枚阴血玉佩。
玉佩冰冷,一如她的心。
去病。
我们的孩子。
你看到了吗?
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堂堂正正地,回到霍家的族谱之上。
椒房殿的步辇,在侯府门前无声停下。
卫子夫来了。
她一言不发,仅用一个眼神,就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包括那个还沉浸在狂喜中、试图上前炫耀“儿子”的曹襄。
殿内,只剩下母女二人,和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卫子夫走到床边,没有看孩子,只盯着自己的女儿。
那张曾经能让整个长安城都明亮起来的脸,如今,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气。
“值得吗?”
她的声音在发抖。
刘纁没有回答。
她伸出手,用指尖极轻、极慢地描摹着婴儿熟睡的轮廓,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渗出了一丝活气。
她抬起头,迎上母亲悲痛的目光,反问:
“母后。”
“您说,一条疯狗,在什么时候,最没有防备?”
卫子夫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在它以为自己即将叼住最肥美的那块肉时。
她懂了。
她什么都没再说。
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小盒,趁着掖被角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刘纁的枕下。
“收好。”
卫子夫走后。
刘纁独自一人,在清冷的阁楼里。
月光如水,照在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
她打开了母亲给她的那个紫檀木小盒。
盒中,静静躺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药丸,仿佛用月光凝结而成,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
药丸下,压着一张极小的纸条。
母亲熟悉的字迹,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西域奇珍,名唤‘鸩羽’。”
“遇酒则化,无色无味。”
“三月夺魂,状如心疾,神仙难断。”
“静待时机。”
刘纁合上盒盖。
指尖冰凉,嘴角勾起一抹难辨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