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元年,暮春。
“八百里加急!西北急报!”
一声泣血嘶吼,像一柄烧红的刀,捅穿了长安清晨的宁静。
一名骑士连人带马撞翻了宫门卫士,甲胄上凝固的血块在晨光下呈现出骇人的暗紫色。
他翻身滚下马背,嘶哑的喉咙里只剩下几个字。
“抱罕城……被围了!”
未央宫,前殿广场。
大朝会。
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文武百官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钉在队列最前方。
那个身着玄色朝服,沉默如山的身影。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公孙敖踉跄出列,这位在沙场上从不皱眉的将军,此刻嘴唇哆嗦着,几乎不成句。
“先零羌,撕毁和议!”
“联合匈奴残部,拥兵十万,已围死抱罕城!”
抱罕城!
这三个字像攻城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胸口。
“抱罕是我大汉钉在羌地的最后一根楔子!此城一失,西北门户洞开!”
“陛下!请发天兵,痛击羌人!”
“臣附议!此战必打!”
主战的声浪轰然炸开。
然而,所有激昂、愤慨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向一人。
只要他开口,大汉的军魂,便有了方向。
卫青缓步出列。
满朝喧哗,瞬间被他沉稳的脚步声抚平。
他行至殿中,对着御座之上神色不明的刘彻,躬身一揖。
“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着让所有人瞬间心安的力量。
“羌人反复,勾结匈奴,乃心腹之患。”
“臣,卫青,请命!”
他抬起头,那双曾阅尽大漠风霜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纯粹的锋芒。
“愿率铁骑三万,星夜驰援。”
“三月之内,臣必破其王帐,斩其王,平定西北!”
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承诺,就是军令。
“大将军威武!”
“请陛下准大将军出征!”
武将一脉的血液瞬间沸腾,胜利仿佛已在眼前。
御座之上,刘彻却笑了。
那笑意极淡,像冬日阳光,没有半分暖意。
他的视线,越过卫青,落在了另一边的丞相庄青翟身上。
“丞相,朕看你脸色不对,似乎有话要说?”
庄青翟一个激灵,立刻出列,声音尖利,像指甲刮过铁器。
“陛下!臣以为,大将军乃国之柱石,杀鸡焉用牛刀?”
“区区十万羌人,何须大将军亲劳?”
他话锋一转,如毒蛇吐信。
“再者,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卫将军每战皆称‘大捷’,然将士抚恤、粮草耗费,却如江河决堤!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诛心之言。
刀刀见血。
卫青身后,公孙贺勃然变色,一步踏出便要反驳。
卫青却微微侧头。
只一个眼神。
公孙贺便像被钉在原地,满腔怒火堵在喉咙里,烧得他脸皮发紫。
刘彻看着下方这精彩的暗流,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他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那身着玄色朝服,沉默如山的身影。
“大将军劳苦功高,是该坐镇京中,为朕分忧。”
“丞相所言,不无道理。”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
陛下……这是要当众,折断大将军的剑?!
刘彻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惊愕、惶恐、难以置信的脸。
“朕意已决。”
“命,右将军李息,为平西将军。”
“命,郎中令徐自为,为征西将军。”
“统兵十万,十日后出发,平定羌乱,长期戍守抱罕城!”
李息,徐自为。
两个几乎被朝堂遗忘的名字。
论威望战功,论对羌作战的经验,二人合力,也未必及得上卫青一根手指。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无数道复杂的目光,齐刷刷地刺向卫青。
看这位不败的军神,会作何反应。
是据理力争?
还是怒而请辞?
刘彻甚至身体微微前倾,像在欣赏一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只待主角最后的挣扎。
然而,卫青的脸上,依旧寻不到半分情绪。
他只是平静地,再一次躬身,叩首。
“臣,遵旨。”
三个字。
轻飘飘的,却比万钧之石更重,压得整个朝堂都喘不过气。
刘彻的眼中,瞬间熄灭了火苗,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挥了挥手。
“甚好。望卿等,不负朕望。”
卫青退回班列,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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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诸邑公主刘瑗噘着嘴,看着面前一幅侯门儿郎的丹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母后,长姊才嫁人,就轮到儿臣选婿了吗?”
“灼华,你马上快十九了,若非因着你长姊的事,你早该择婿了。”
卫子夫正拿着金剪修剪一盆兰花。
殿内一侧书案前,太子刘据正一丝不苟地写着治国策论,闻言笔尖一顿。
尹尚宫匆匆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咔嚓。”
金剪落下,一朵开得最盛的兰花,齐根而断,坠入泥中。
卫子夫看着那朵落花,许久,才缓缓开口。
“陛下……下朝了么?”
“回娘娘,陛下扔在宣室殿。”
“备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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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竹简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烦躁。
卫子夫屏退左右,亲自端着一碗莲子羹,缓步走到刘彻身后。
“陛下,国事繁重,也该顾惜龙体。”
她的声音永远带着安抚人心的温度。
刘彻头也不回,摆了摆手。
“放下吧。”
卫子夫将汤碗搁在一旁,伸出素手,轻轻为他按揉着紧锁的眉心。
刘彻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
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卫子夫的声音幽幽响起,轻得像一声叹息。
“去病若在,定会为陛下分忧。”
“想来……仲卿他,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刘彻的身体,瞬间僵直。
他猛地睁开双眼,一把攥住了卫子夫的手腕!
骨节摩擦的轻响,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
“你说什么?!”
卫子夫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平静地回视着丈夫眼中的风暴,自己的眼底,却是一片化不开的悲凉。
“去病他……已经走了。”
“大汉的军神,只剩下一个了。”
“这柄护国之剑,是不是太利了?”
“利到……让陛下这个持剑之人,都感到了寒意,对么?”
刘彻死死地盯着她。
眼中的怒火,挣扎着,最终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与疲惫所吞噬。
他松开手,整个人颓然靠回椅背,声音沙哑得厉害。
“是啊……”
“他虽然走了,可朕的二十万玄甲军还在。”
“那些骄兵悍将,怕是只知有大将军,不知有朕这个天子了!”
他抬起头,眼中竟带着一丝孩童般的迷茫。
重来一世,他似乎柔软了。
他几乎都忘了,眼前的皇后卫子夫,也是卫氏人。
他竟然不带一丝隐瞒的,将内心所有顾虑和盘托出。
他抬起头,眼中竟带着一丝孩童般的迷茫。
“梓童,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是不是……很失败?”
“陛下,您是一代雄主,又怎会失败?只……”
只要没有史书上记载的,也是她前世亲身经历的巫蛊之祸。
那句卫子夫没有说出口,她转了话头:“陛下,可想过详查去病之死?”
话音刚落,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卫子夫没有追问,只是拿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莲子羹,重新递到他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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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
公孙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大将军!陛下此举,分明是要卸您的兵权!这是要把十万将士往火坑里推啊!”
“慎言。”
卫青打断了他,目光依旧落在桌案的舆图上。
西北的舆图,抱罕城的位置,被朱笔重重圈出。
“可是,李息和徐自为……他们根本不懂羌人!此去十万大军,怕是要……”
“那是陛下的决定。”
卫青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抱罕城,落在了舆图上另一个地方。
陇西郡。
公孙贺被他那平静得可怕的眼神看得心头发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种,风暴来临前,最压抑的死寂。
“你先回去。”卫青淡淡道,“安抚好下面的人,不许妄议朝政。”
“……是。”
公孙贺只能躬身告退。
书房里,只剩下卫青一人。
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陇西郡”三个字上,极有韵律地,轻轻叩击着。
一下。
又一下。
许久。
他对着门外侍立的阴影,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下达了命令。
“去查。”
“查平西将军与征西将军,所有后备粮道的路线、守将名录。”
“以及……”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
“……换防的时辰。”
“我要最精确的。”
阴影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
“喏。”
卫青重新低下头,看着地图上犬牙交错的羌人部落。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剑,不用时,当藏于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