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豌豆踏入师父所在的偏殿,便见李值云的伤情好了一些,能够侧躺了。
她歪在软榻上,素白的手正翻着一卷旧书。午后的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肩头洒下碎金般的光斑,衬得她清癯的面容,多了几分病弱的柔和。
听见脚步声,李值云抬眸看来,见是小豌豆,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紧跟着,又浅嗔道:“又来了,又来了。说了说了,不必乱跑,师父眼看,明天就能回去了。”
小豌豆几步跑到榻边,挨着她坐下,将方才在控鹤监的见闻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当说到老柴火和嫩肉脆骨的对比之时,忍不住又咯咯笑起来:“师父你是没听见,公主的话有多搞笑。那薛监正被她气的呀,仰天落泪。咝,我发现了,当男人站到了女人的位置上,也会变成女人。这不是两种性别,而是两种处境。时下,他生怕自己失宠呢!”
李值云听着,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待小豌豆笑够了,她才缓缓开口:“怎会不怕呢?爱意来如火,去如风,不仅是他,其实整个控鹤监的人都有此一忧。公主此举,看似胡闹,其实她已洞察到背后的真相了。今次薛监正遭遇鬼剃头,正是有人故意,要斩断他的恩宠与前程。”
“没错,剃的那么难看,还特意留了几根,跟狗啃了似的,连秃瓢都不如。这个意图啊,太明显了。”小豌豆又把声音压低,十分神秘的问道:“那师父觉得,这是谁干的?”
李值云缓缓道:“这就要看,他得罪过谁了。”
小豌豆吭哧一笑:“那可老多了,公主今天埋汰他,不就是因为他得罪过公主。至于旁的,反正我感觉,李武两边的人,都讨厌他。我还听说,他曾经把几个官员,堵在路上,打一顿的。”
李值云浅浅的锁起眉头:“其实,此人纵使失了圣心,倒也没有那么快倒台。他不仅是控鹤监监正,还是右卫大将军。何况当年陛下登基之前,曾广泛传播《大云经》,为陛下称帝造势。所以,纵使失了爱意,也仍有情分在。你今日啊,和公主一起去嘲讽他,实在是冒失了。”
小豌豆吐了吐舌头:“虽然我站在一边,什么都没说,不过,得罪就得罪了吧。他能奈公主何?终究是公主带我去的。”
李值云轻轻摇头,心中已然升起一丝怒意,“是的,他确实奈何不了公主,但你是冰台司的人。如今他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你,难保哪天他想起来,你可就要遭殃了。说不定连为师,也要被你牵连,陷入麻烦之中。”
小豌豆啊呀一声:“师父,你何必怕他?”
李值云浅浅一叹:“有的时候啊,只是怕麻烦。好了,师父明天就回家,你赶紧回吧,别在宫里待太久了,人多眼杂。”
……
很快,又到了晚上。
上阳宫中,宫灯旖旎,七个明媚少年被令月公主妆点妥当,送到了御前。
不想,这一夜并蒂莲开,圣人竟然留下了两个。
半晌贪欢,不必多说。
消息传来之际,正带人在黑暗中蹲守“鬼影”的薛义寒只觉得一片伤情……
“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他不禁仰脸,望天拭泪。仍旧寒冷的春风卷着一片尘土,沙沙地扑向那张哀伤的脸。
他身后的右卫们屏息敛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谁都知道监正今夜心绪翻涌。
白日里被公主当众羞辱,夜里又听闻圣人新宠并蒂,那点残存的体面早被碾碎在寒风里。
“监正,”一名心腹低声上前,递上一顶帽子,“夜深露重,新剃的头,会冷……”
薛义寒一把拍掉帽子,目眦尽裂。
“冷?”他忽然笑起来,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我冷的地方,不在头上,是在心里!”
他想起十年前,自己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奴,因缘际会的,被圣人的义女安定公主看上,这才被引荐到了御前。
后来,奋力攀爬,才一路走到了控鹤监监正的位置。
圣人登基前,他带着人,背着《大云经》走遍洛阳城的坊市,嗓子喊得出血泡,只为替她造势;圣人垂帘听政时,他带着右卫府的兵丁堵在御史台门口,把敢弹劾圣人的官员打得满地找牙。那时圣人看他的眼神,是带着笑的,会亲手给他擦去脸上的血污,说“义寒,有你在,我安心”。
可如今呢?
就因为被贼人剃掉了头发,便嫌弃他老了,还留了两个新面孔在寝殿,恰如令月公主的那句话——“柴火棍似的身子骨,不如嫩肉脆骨香”。
那个当年承诺“与你共享天下”的女人,就要忘记他薛义寒是谁了。
“监正,”心腹见他只顾着哀伤,又小心翼翼开口道,“事已至此,伤心无益。这贼人呢,是得抓,可您更要想想,该怎么挽回圣心。毕竟呀,您走到如今这个地位,并不全靠相貌。难道,不是吗?”
这话突然提醒了薛义寒,不禁眸色一亮。
对呀,我走到如今这个位置,靠的分明是胆识和智慧,至于相貌,不过是个敲门砖罢了。
他一改哀怨,蓦地提起了精神,在黑暗中之中,爆发出敞亮的笑声。
“你小子啊,说的好!”
“既然有人害本官失了头发,那从今往后,便不蓄发了!
心腹有点不懂:“不蓄发?”
薛义寒重重点头,带着些许的凌云之气,“对,不蓄发!本官以后,就当和尚了!”
“当和尚?”
“没错,本官刚想起来,圣人前几日还忧虑着,不知该派遣何人,成为银鞍寺的住持,那本官,就当这住持!光头,正好!”
他的字音咬的坚定,仿若已经看到了自己新的征程。
呱呱呱,心腹为他鼓起了掌,再一脸钦佩的竖起大拇指,“高!您实在高明!”
说干就干,毫不拖沓。
既然心中已有了解困之方,薛义寒便不再像先前那般执念于捉拿那缥缈的“鬼影”了。
他吩咐右卫们继续在原地蹲守,自己则整了整衣袍,步履从容地先回了控鹤监。
这一晚,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个美容觉,直至次日清晨,天光微亮,便起身梳洗。他对着铜镜,将自己打理得妥妥贴贴——换上洁净的官袍,系紧腰带,甚至还特意取来剃刀,细心地将头面刮得光洁溜溜,一丝不乱。
一切收拾停当,他再对镜自照,不由微微一怔:镜中人非但未因剃发而失色,反而更显五官清朗、风姿出众。
若不是失了头发,还不知自己的这颗脑袋,生得如此圆润周正。
剃光了,也很好看嘛!
果然,人的心境一转,眼中的万物也就随之不同。
心中既有此悟,薛义寒更是精神抖擞。他快步向上阳宫行去,恭请面见圣人。
圣人原本并不愿召见他,不想叫一颗发了芽的土豆影响了自己的心情,奈何薛义寒口口声声说有紧要政务禀报,圣人只得淡淡应允。
此刻圣人正慵懒地倚在榻上,一身雍容气度,左右有那对并蒂莲似的美人相伴伺候。二人嘴角含笑,目光中透出几分得意,俨然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色。
然而当薛义寒从容步入殿内时,圣人却不由得目光一凝,连身旁的并蒂莲也都霎时色变——
只见他非但一扫昨日惊惶之态,反而神采奕奕、顾盼生辉,竟比往日更显得光彩照人……
圣人眼中微微一亮,而左右那对并蒂莲,却已掩不住满脸的嫉恨之色。
圣人笑了,
原以为他会狼狈而来,再啼哭一番,哀哀戚戚的惹人讨厌。不想,却给了人意外之喜。
沐浴着晨光,那青头皮泛出了一片温润的光晕。再衬着红袍,更显得明眸善睐,唇红齿白。
圣人的身子往前微倾,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薛卿今日……不一样了。”
薛义寒俯身行礼,姿态端正,沉稳如松:“臣昨夜思及,圣人近日为银鞍寺住持人选烦忧,辗转难眠。而臣自幼慕佛,愿舍俗发,遁入空门,为圣人镇守银鞍寺。今后每日诵经祈福,护佑大周国祚绵长。”
他抬眸时,眼中不见半分怨怼,唯有一片赤诚,“臣这突如而至的光头,想必就是天意。既然如此,臣愿遵从天意,以僧人之身,换陛下无忧。”
圣人指尖一顿,似是被他这番话触动。
她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一日暖过一日的春光,缓缓道:“银鞍寺乃皇家寺院,若当了一院住持,必要勤劳法务,做众僧之表率。薛卿虽有佛心,可知其责任重大?”
薛义寒从容应答,“若圣人允准,臣愿即刻前往寺中,日夜修行,勤于法务,绝不负圣人所托。”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年陛下登基,臣曾奔走四方传播《大云经》,如今为一寺住持,也算续了当年的缘分。”
这话恰好戳中圣人心中的柔软处。
她想起昔日薛义寒为她造势时的模样,眼中的疏离渐渐散去。身旁的少年见圣人神色松动,不由得面露慌张,却不敢多言。
圣人终于颔首:“也罢,你既有此心,便去银鞍寺吧。只是寺中清苦,不比宫中安闲,你需得耐住性子。”
“臣谢圣人恩典!”
薛义寒伏地叩首,额头触地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知道,自己赌对了——圣人终究念着旧情,而银鞍寺住持之位,正是他重新连接圣心的桥梁。
待薛义寒退下,圣人望着他的背影,对身旁的内侍道:“去取朕手抄的《金刚经》,送与薛卿。”
内侍领命而去,殿内的少年们面面相觑,终于明白:这位看似失宠的监正,不会轻易离开圣人的视线。谁人想要扳倒他,单凭剃发是远远不够的。
而此刻的薛义寒,走出上阳宫时,晨光正洒在他光洁的头顶上,宛如镀了一层金辉。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银鞍寺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失去的头发,不过是他换道而行的筹码;而这光头,终将成为他继续留在权力中心的新仰仗。
……
晨起之后,李值云自觉能下地了。
她缓缓从榻上起身,试着舒展了一下腰身,虽然伤口并未痊愈,但已能缓缓行走了。
这二十廷杖,本就留手留情,责的不重。行刑之人显然心中有数,来了一出蜻蜓点水。又在圣人的恩旨之下,在宫中将养了三天,汤药不断、膳食精细,身体自然恢复得快。
时下,既已能行动如常,也该去面见圣人,叩谢天恩,告退离宫了。
梳妆完毕,换上了宫女一早捧来的新衣。这便步伐轻轻,气息微敛,赶往了上阳宫。
才过琉璃照壁,将近复廊转角处,便隐约听见压低的人声。两名宫女正躲在花圃深处,一边修剪将要绽放的牡丹,一边嘁嘁喳喳地说着话。
“听说了吗?薛监正当和尚去了!”
“和尚?什么和尚?”
“嗐,就是银鞍寺的新住持呀!说是自请出家,圣人竟也准了。这事明面上看,有点好笑,可仔细想想,他似乎因祸得福了。”
“嚯,此人厉害呀,好一招借力打力!”
听到此话,李值云也在心中暗叹了一句厉害。
她脚步未停,并不转头,只继续沿着春草初绿的宫道,向上阳宫正殿行去。
行至殿外,恰与捧着《金刚经》的内侍擦肩而过。
内侍脚步匆匆,见她缓步而来,微微颔首示意。李值云亦点头回礼,目光扫过内侍手中明黄的经卷,心中突然有了一种猜想——今次薛义寒被鬼剃头,是不是圣人的手笔?
时下看来,颇像是对他的一番考验呀。
入殿时,圣人正坐在龙案翻看着奏折,案头的香炉里燃着醒脑的檀香。
知道李值云进来了,圣人抬眸,率先发话,语气亲和:“伤好些了?”
“谢陛下垂怜,臣已无大碍。”李值云拱着双手,声音清浅平稳,“今次蒙陛下恩典,准臣在宫中将养,臣感激不尽。如今身体已能支撑,特来向陛下辞行,回冰台司当值。”
圣人放下奏折,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目光软软的落在她身上,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就像逗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那日倔头倔脑,非要往牛角尖里钻,惹得朕打你一顿屁股,如今可算学乖了?早一点知进退懂分寸,又何须受那皮肉之苦,真是的。你说,你以后还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