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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十日·正午·建康

京口陷落的噩耗,如同裹挟着血腥气的飓风,随着零星溃兵和江面上仓皇逃回的船只,在三月末的正午,狠狠撞进了南陈的心脏——建康城。

“汉军!汉军在京口登陆了!”

“京口……京口守军好像败了……”

“听溃兵说,铺天盖地的汉军战船,慕容绍宗的旗号……”

各种真伪难辨、却无一不指向可怕现实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街巷间飞速蔓延。短短一个时辰,建康这座曾经以为战争还很遥远的繁华帝都,瞬间被前所未有的恐慌彻底攫住。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京口的陷落不再是遥远的边关战报,而是战争铁蹄踏破家门的第一步。巨大的生存恐惧驱使他们涌向市集、粮店。米铺前瞬间排起长龙,掌柜刚喊出“今日米价八百钱一斗”,话音未落便被疯狂的抢购人潮淹没。不到半天,城内仅存的十几家还在营业的店铺被洗劫一空,布帛、盐巴、药品、甚至干菜都被抢购殆尽。

黑市应运而生,粮价如同脱缰野马,眨眼间突破“斗米千钱”的天价,且有价无市。

更混乱的是城门处,出现了荒谬的“双向逃亡潮”:城内的老弱妇孺拖家带口,拼命想挤出城门,逃往他们认为更安全的乡下;而城外村镇的居民,则以为高大的城墙能提供庇护,拼了命地想涌进城内。两股人流在狭窄的城门洞内对冲、推搡、哭喊咒骂,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哀叹、军士徒劳的呵斥交织在一起,秩序彻底崩溃。

而对于朝廷官员和军队高层,京口的失守意味着冷酷的战略现实:建康与上游的晋陵等重镇的联系被汉军一刀切断!富庶的江东之地被汉军在京口这个节点,硬生生切割成东西两个无法呼应的战场。更致命的是,汉军主力可以以此为跳板,从容集结,直扑建康!朝堂之上,围绕着是否应立即出兵夺回京口,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论。

建康皇宫·弘德殿内

殿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百余名身着朱紫袍服的文武高官济济一堂,却无人有暇寒暄,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与分歧。争论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一派以领军将军杜僧明、周铁虎等少壮派将领为核心,他们面色激愤,言辞激烈。

“必须立刻夺回京口!”杜僧明声如洪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臂指向殿外,仿佛京口就在眼前,“京口乃建康咽喉锁钥,岂容沦于敌手?若不迅速反击,重夺此要地,我军士气何在?国威何存?!眼睁睁看着门户洞开,却蜷缩不出,这口气,我杜僧明咽不下去!三军将士也咽不下去!”

另一派则以尚书令徐陵、太尉陈法念等老成持重的文官及部分宿将为首,主张谨慎。

太尉陈法念须发皆白,但目光依旧锐利,他沉声道:“杜领军,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能凭一时血气?京口已失,敌锋正锐。慕容绍宗乃当世名将,其麾下五万汉军皆是百战精锐,且占据北固高山。我军仓促前往,是仰攻高山,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当务之急,应是立刻收缩附近诸军,固守建康,集中所有力量,寻求与汉军主力进行一场决定性的会战!而不是将宝贵的兵力,消耗在京口的无谓攻坚之中!”

陈霸先高踞御座之上,面沉似水,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他听着下方激烈的争吵,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鎏金扶手,眼中光芒闪烁,却始终一言不发,任由两派争执。没人知道这位开国皇帝此刻内心翻腾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尚书令和太尉为何如此惧战?!”杜僧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极度的愤怒甚至有些破音,他不再顾及官场礼仪,直接冲着徐陵和陈法念吼道,“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京口新失,敌军立足未稳,正是反击良机!若我们此时怯懦,坐视不理,全军上下都会认为朝廷已无战心,士气必将一落千丈,届时敌军压境,谁还愿效死力?!这不是保存实力,这是自毁长城!”

这番近乎指责的激烈言辞,让极其重视上下尊卑和朝廷礼仪的太尉陈法念瞬间黑了脸。在他眼中,杜僧明不过是个凭借军功蹿升的毛头小子,资历浅薄,竟敢在金殿之上如此“痛斥”自己惧战,简直是狂妄至极!

他重重冷哼一声,苍老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怒意:“杜领军!请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这里是商议军国大事的弘德殿,不是你撒野的军营,更不是可以肆意咆哮的酒肆!老夫随陛下讨伐李贲、平定广州之乱,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沟里当土匪!你懂得什么叫真正的战争?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的勇气,什么又叫匹夫之勇的愚悍?你有何资格在这里指责老夫惧战?!”

“你——!”杜僧明被这番夹枪带棒、揭老底兼人身攻击的话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指着陈法念,一时竟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好了好了,二位都消消气。”尚书令徐陵适时地站出来打圆场,他脸上挂着惯常的、让人看不清真实想法的温和笑容,“杜领军忠勇可嘉,太尉老成谋国,都是为国事筹谋,只是角度不同。本官当然也希望京口能重回我手,但事情需从长计议,面对现实,不可单凭意气行事啊。” 他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将争论拉回了“现实”层面。

杜僧明强压怒火,转向徐陵,语气生硬地问:“敢问尚书令,我们需要面对什么‘现实’?”

徐陵不慌不忙,伸出三根手指,缓缓道:“现实有三。其一,欲夺京口,必先出兵。请问杜领军,若要击败据城而守的五万汉军精锐,我们需要出动多少兵力?保守估计,非十万不可。我们有十万大军吗?其二,就算有这十万大军,由谁统帅?粮草何来?能否在野战中抵挡住汉军铁骑的冲击?去岁京口外,八百汉骑屠戮我三万将士的惨状,想必杜领军记忆犹新吧?其三,也是最关键的,慕容绍宗这五万人,是否就是汉军全部主力?西面荆州方向,汉王刘璟会不会亲率大军顺江东下?若我军主力陷在京口,汉军西线主力忽至,建康空虚,届时又该如何?”

徐陵这一连串冷静到近乎残酷的问题,如同冰水浇头,让热血上涌的杜僧明瞬间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给出有把握的答案。野外击败汉军?他毫无信心。汉军西线是否还有大军?几乎可以肯定有。这让他满腔的斗志,顿时化为了深深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御座之上一直沉默的陈霸先,忽然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他谁也没看,猛地站起身,袖袍一甩,竟一言不发,径直从御座旁的侧门离开了大殿,留下满殿愕然的文武百官。

皇帝突然离席,争论失去了最高裁决者。徐陵、陈法念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脸上露出些许了然与哂笑,也纷纷拂袖离去。大殿内,很快只剩下以杜僧明为首的一群主战派将领,个个面色灰败,如同斗败的公鸡。

杜僧明望着空荡荡的御座和渐渐散去的同僚背影,长叹一声,声音充满了苦涩与无奈:“陛下……自有圣断,非我等臣子所能左右。我们……只管准备好执行命令吧。”

众人也清晰地感受到,皇帝似乎并无立刻夺回京口的决心,只能跟着杜僧明,郁郁不乐地离开了弘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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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书房

陈霸先回到书房,脸上的阴沉并未散去,反而更加凝重。他屏退左右,立刻对心腹内侍下令:“速传尚书令徐陵、太尉陈法念来见朕!” 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道:“把杜僧明也请来!”

他并非不想夺回京口,京口的战略重要性他比谁都清楚。但从刚才殿上的争论中,他敏锐地察觉到,那些极力要求立刻出兵的将领,包括杜僧明,虽然勇猛忠诚,但普遍情绪激动,考虑问题过于单一,缺乏对全局风险和后续连锁反应的冷静评估。这让他对仓促出兵夺回京口的成功可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甚至是不安。

片刻,徐陵和陈法念应召而来。陈法念近年已很少过问具体军政,多半在家“养病”,但此次国难当头,他也意识到形势危殆,主动参与了进来。

“不必多礼了,坐。”陈霸先指了指下首的座位,声音有些沙哑。

二人刚落座,杜僧明也快步走了进来,脸上还残留着不甘,但已收敛了许多,依礼坐下。

陈霸先目光扫过三人,沉声道:“在这里,没有朝堂上的那么多规矩和意气。朕只想听实话,听对策。京口之事,必须尽快有个决断。”

徐陵首先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陛下明鉴。微臣绝非不愿夺回京口,只是认为当此危局,一动不如一静,应权衡所有利弊,选择最稳妥、对大局最有利的应对之策。盲目出击,恐反堕敌彀中。”

陈霸先微微颔首:“尚书令之言,深合朕心。朕何尝不想立刻发兵,雪此耻辱?但形势不明,敌情未清,确如你所说,不可轻举妄动。只是京口一失,我军东西被割,建康门户洞开,朕又觉如鲠在喉,必须尽快解决。心中实在两难,想听听二位的透彻之见。”

杜僧明此时已经明白,皇帝召自己来,并非是要采纳自己立刻出兵的激进主张,多半是让自己了解最终决策并去执行、安抚军中情绪。他心中暗叹,不再争辩,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

陈法念瞥了杜僧明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接着徐陵的话说道:“老臣之意,也非放弃京口。关键在于,汉军此番究竟意欲何为?这五万人是前锋还是主力?刘璟的主力现在何处?若我军集重兵于京口,正中了汉军调虎离山、分兵击破之计。届时建康防御空虚,一旦有失,则万事皆休!故老臣认为,当务之急是固守根本,静观其变。”

徐陵点头附和:“太尉所言极是。慕容绍宗奇袭京口,其战略意图无非有二:一是切断我军联系,阻我东西呼应;二是以此为饵,诱我主力离开建康,他或西线汉军主力便可乘虚直捣黄龙。臣建议,暂忍一时之气,严密监视京口汉军动向,同时全力侦查西面汉军主力动向。待敌情明朗,再决定是夺回京口,还是集中所有力量,在建康外围与汉军进行一场决定国运的决战!”

这时,一直沉默的杜僧明忍不住插嘴,问出了最坏的可能性:“尚书令,若……若西面汉军主力,也是十万之众,水陆并进,与京口汉军对我形成夹击之势,我们又当如何?难道就坐困愁城吗?”

徐陵与陈法念对视一眼,徐陵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道:“若真如此,那就更不能再分兵去夺京口!必须立刻放弃所有外围据点,将附近所有能调动的兵力,全部收缩至建康周边!依托坚城,集中我们所有的力量,就在建康城下,与汉军进行最后的战略决战!胜负生死,在此一举!届时,京口已无关大局。”

陈霸先听到这里,眼睛猛地一亮,一直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徐陵这个“收缩兵力、固守待机、寻求主力决战”的方案,虽然被动,却最大限度地考虑了敌我力量对比和陈军缺乏野战争胜能力的现实,也符合他“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用兵习惯。

他转向杜僧明,语气缓和了一些,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僧明,朕明白你的心情,京口失陷,朕心中之痛,不亚于你。但为帅者,不可怒而兴师。我军兵力本就处于劣势,以弱敌强,更要谨慎。不能处处设防,更不能被敌军牵着鼻子走。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捏紧拳头,而不是五指张开。成败生死,就在建康城下这一战!你明白吗?”

杜僧明看着皇帝坚定而疲惫的眼神,知道大局已定。他心中纵有万般不甘,也只能起身,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末将……明白!谨遵陛下圣谕!”

“好!”陈霸先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起,“你的勇猛和忠诚,朕从未怀疑。现在,需要你去安抚众将,向他们阐明朝廷为何不能立即出兵夺回京口,稳定军心。然后,给朕守好建康的每一寸城墙!”

“卑职遵令!必不负陛下重托!”杜僧明重重抱拳,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一份沉重的使命。

书房内,陈霸先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喃喃道:“收缩兵力,固守待援?西线……刘璟,你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