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头顶极高的地方挤下来,落在地上时已没什么力气了。
莫飞云走在前面,靴底陷得很深,每次抬脚都带起湿泥和几片黏腻碎叶。北唐跟在他斜后方两步远,落脚更轻,也更慢,他总在留意横在乱草里的细藤和半埋的断枝。
天刚亮透,林子里还滞着一层薄薄的潮气,几人的外衫没过多久就沉甸甸地贴在了肩上。霍雨浩伸手拨开一丛挡道的垂藤,藤上的露珠哗啦一下全浇在他小臂上,沿着腕子往下滴,他没吭声,只在衣摆上擦了一把。
昨夜寥寥数语后,众人各自歇下。翌日破晓,莫飞云一反常态,竟主动邀三人同行狩猎,共去星斗混合区。他将三人安排在队伍中段,与维纳暮雪同在,自己则与北唐在前面开路。表面看是想与他们打好关系,心存提携之意,背地里真正的目的怕是放在自己人身边严加看管,遇上什么事了也可作为助力。
这老头还真是精。
霍雨浩思及此,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猿啼。
起先只一声,尾音拖得老长,颤巍巍散在雾里。接着近处也有了回应,一声叠一声,忽左忽右。
他看见前面那棵歪脖子树的枝丫在晃,却不是风吹的。
莫飞云明显也注意到了,当即开了武魂冲过去,几个跳跃便消失在一片绿瘴中。
几乎在他身形隐没的同一刹,虚浮环绕的猿啼骤然拔高,无数道金影从四面八方的树冠后炸出,它们通体金毛倒竖,血口獠牙大张!
呼!
不下五十团橘红色焰光劈头盖脸砸落,覆盖范围之广,避无可避。
原来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
“退!”霍雨浩只来得及吼出一个字,一团火球正擦着他的脸蛋飞去。热焰扑面,将他鬓边碎发灼得微微卷曲。
姜枣反应更快,在他出声的同时就拽住还在状况外的萧萧和他一起扑向一截半朽的倒木后。
火球撞上树干,砸进泥土擦过岩石,爆开一团团灼人的热浪和飞溅的泥土碎屑。
不少人没有霍雨浩的精神共享辅助,毫不意外挂了彩。火球还在持续不断地往下落,像是没有冷却时间,火球数量从一开始的五十增长到了惊人的一百。更多的金影涌来,焦糊味混着皮肉烧灼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真正的包围,才刚刚开始。
“怎么办?”萧萧看着面前火雨倾覆的惨烈场景,指节攥地发白。
“估计有百只火猴,这样缠斗下去必是死局,萧萧,先用你的三生镇魂鼎顶上一段时间,给他们缓口气的功夫,之后不用硬抗,余下的凭他们的修为足以应对。姜枣你……。”
“你”字还没落音,霍雨浩忽觉身侧人的气息猛地一变。姜枣的眼睛在瞬间转为一种非人的淡金,她的眉心浮起一道心形火纹,一直勾勒至鼻尖,其形状似猴脸。
只见那足尖在焦土上一点,她竟逆着漫天火雨纵身跃起,直扑猴群最密处。
“姐!”
“定。”
一字既出,口含天宪。
漫天火球骤止于空,她身形急转,如梭穿线,在这片灼灼炎域间一闪而过,第一魂技只有三瞬之机,三息而已,须弥即逝。而她已掠尽重围,凌然立于猿群之上。
“武魂本相,现。”
她身后虚空忽生涟漪,一道巍巍身影由淡转浓。
凤翅凌空,金睛照夜,红袍映日,神铁镇海,乃美猴王是也。
大圣之相,煌煌临世。
圣意显,众魔退。
那目光垂落,并不含怒,却令漫山猿猴尽数蜷缩,长尾瑟缩藏于腹下,莫敢仰视。
她看着跪拜俯首的群猴,脸上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倒是地面上那片随山风摇晃的树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从他们一行人刚到这里,那片影子就在那儿了,连左右晃动的幅度都没变过。这一幕,让她想起了去年她装病去药铺买药时,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某个影子,还有新生三个月首战结束后的聚会上,装烤鱼的瓷盘投下的扭曲黑影。
还是来了吗。
她收回视线,引颈一声长啸,流光曳尾,倏忽已投向层林尽处。直到那一点明艳的红影彻底没入苍翠,众猴如奉敕令,方才次第抬首,纷纷敛起爪牙,腾跃相随。
萧萧扛过一波火球攻击,见人走远,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这才把罩在三生镇魂鼎里的人放出来。
姜枣的“第二武魂”一直是个秘密。
当空中下落的火球被定住,霍雨浩就让萧萧用三生镇魂鼎把那群人罩住。霍雨浩见识过猴武魂的威力,能跨阶秒杀对手的能是什么凡物?只是现出武魂本相便让同族俯首称臣,那可是神品武魂六翼天使都不曾有的能力。若是叫人发现,恐生无穷祸患。
毕竟,怀璧其罪,他不敢赌。
“神马情况?那些火猴怎么走了,发生甚么事了!”“不儿道啊。”
重见天光的众人议论纷纷,好奇之余还在庆幸自己能保全小命。
队伍中心的维纳见危机远离,赶忙上前向人道谢:“冯笑妹妹,刚刚护住我们的大鼎是你的武魂吧?不愧是久久公主的小师妹,实力强悍,谢谢你救了我们!”
呃……好像误会了什么。
萧萧挠了挠烧得通红的脸颊,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另一侧,姜枣不过几个吐纳,便将追随的猴群远抛于后。她寻至山林深杳之处,忽逢一潭,环抱皆古木。
这里的树木迥异于常,树干之粗需数人合围,树皮呈深铁灰色,树身中空,只由几条儿臂粗的古藤交错缠绕,从树基盘绕至树冠,织成一种既像骨架又似牢笼的结构。每棵树的空腔,都恰好能容一人安坐,或蜷缩。
她走到岸边,湿润的泥土微微下陷,漫上来的潭水清冷透骨,很快浸透了她薄薄的鞋底。
池水凝碧,幽深不见底,却意外的干净,水面半片浮萍落叶也不许有,只容得下她的倒影,以及…一张模糊的,氤氲在水纹深处的紫色鬼面。
“好久不见,双生武魂的小天才。”
他的声音不是传过来的,而是渗进来的。低沉地,带着一丝潮湿的吐息,轻轻叩着她的耳朵。
她猛一转头,却被一只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从后面捏住两腮,将她的脸重新扳回水面方向。力道很重,毫无转圜余地,他的指尖陷进颊肉,温度隔着皮革导来,她都要怀疑身后的人是不是想把她的牙齿捏碎。
“就这么对你未来的同事?贪鬼大人。”
水镜中,宽阔的肩线自幽暗中缓缓迫近,那张鬼面的边缘漾开不详的紫晕。而它的主人,正从阴影中彻底浮现。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她被钉在原地,只能看水,看水中他如何从她影子的头顶,一寸、一寸降下来,直到将她完全圈进自己的身影之下。
他没有应声,只将一朵染血的梨花别进她耳后发间,“替你赶走了一只小老鼠,都不要你的雇佣金,就这么和帮助你的好心人说话?”
他的指节微微一错,更深地陷进她颊边软肉里,迫使她的脸更低地倾向水面。血色在苍白花瓣上洇开,恍若雪地里滴落的胭脂痣。
“红色很衬你。”那双深紫色的眼睛掠向水中的那朵血梨。
“小老鼠?你确定不是故意演一出戏,好以此作要挟。”
他低笑一声,气息拂动她耳际碎发,也拂动那瓣垂死的梨花,“三十客的人一直在暗中盯梢。”
“谁?”
“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淡客梨花?名花三十客的名号,多多少少也听说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之前我赶去星罗广场参加全大陆魂师大赛途中见过几片梨花,她们是从那时候盯上我的?想杀了我?”
“呵呵…”他终于松开钳制她两腮的手,“不全对,你是她们少主看中的头号花种,也是头号肥料。”
探到了想要的信息,姜枣飞快转过身,与他拉远了距离。
贪鬼今日换了身装束,玄色高领织物紧贴身躯,每一块肌肉都勒得分明,但依然严严实实覆着每一寸皮肤。
“该谈谈我们的事了。”
“现在,该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你离真正的四十级,只差一个魂环了吧。”
她之前确实答应过加入地下赌坊,但她不可能真的和他走,也不可能甘愿被人控制,作他人的手下刀。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权宜之计,可如今……
她面无表情把那朵梨花从发间扯下,扔到地上,“没品,满山红花不折,偏挑一朵染脏的。”
她的鞋履随即碾上,花瓣破裂,暗红的血液溢出,侵入泥土。
短暂的死寂,池水仿佛也停止了流动,只有满地的影在不断膨胀,不断加深。
“因为梨花够白,被血染透的时候,才格、外、好、看。”
比如你。
“是么?那你又怎知你折来的这朵不是生来就腐烂,为了混入满树清白,才披上雪白的皮。”
地上,四周的影子开始无声翻涌,拉长,扭曲,又蔓延。
“你知道我是邪魂师。”姜枣盯着面前的男人。
“那又怎样?”
影子越伸越长,如同拥有生命的粘稠墨迹,慢慢缠上她的脚踝。
“你应该清楚,自己别无选择。”
“那你试试。”金光顷刻漫上姜枣的瞳仁。
“未结环的魂宗对魂斗罗?”鬼面下的笑声嘶哑,“邪魂师这条路上,向来是谁的牙齿更利,谁啃尽对方的骨血,你猜,最后被抽干魂力的是谁?”
“看来你对岁金一案知道的不少。”
贪鬼轻哼一声,未置可否。
“那你知不知道我前一个杀死的疯子也是魂斗罗。”
“那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那个只知吞噬的疯子。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不如请我的好同事回赌坊,我们慢慢探讨。”
浓稠的黑色光点开始在姜枣周身孕育,汇聚,最终急速旋转形成一个圆环。
“你对我的了解还是不够,魂环,我随时都可以凝聚,也随时可以捏散。”说着,她右手一握,刚刚形成的万年魂环应声碎裂,又再次化为光点重聚在一起。
“不如让我来教教贪鬼大人,什么才叫——邪魂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