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让孟瑶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所有惊疑与恐慌压入心底最深处。
他快步走到室内唯一的半面铜镜前,对着模糊的镜影,迅速整理了一下身上毫不起眼的温氏低阶弟子服,将领口抚平,袖口拉直。
然后,他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牵动唇角,拉出一个弧度。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那是属于小人物的受宠若惊与惶恐不安,无懈可击。
确认每一寸表情都已调整到位,再无丝毫异样,孟瑶才转身,以一贯温顺而略显急促的步调走向大门,同时用温和的声音回应:
“有劳师兄传讯,孟瑶这便前往。”
炎阳殿。
殿内终年不灭的地火在地洞中奔流,映得四壁赤红如血。硫磺与熔岩的气息厚重得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带着灼烧肺腑的热浪。
孟瑶垂首敛目,刚踏入那扇雕刻着太阳纹的殿门,甚至未来得及看清高台上的身影,两侧便如鬼魅般闪出四名身着暗红劲装、面无表情的温氏高阶弟子。
“站住。”
为首一人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几乎在同一瞬间,两只铁钳般的手已扣住了孟瑶的双肩,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孟瑶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迅速浮起一丝愕然与惶恐,身体配合地停住,未有丝毫挣扎:
“几位师兄,这是……?”
无人回答。
另外两人已上前,手法熟练而迅疾地开始搜身。从发髻、耳后、脖颈,到臂膀、腋下、腰际、腿脚,甚至靴筒和袜内,每一寸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都被仔细按压、摸索。
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冷酷,仿佛他只是一件需要被检查的物件。
孟瑶被迫抬起双臂,任由摆布。他能感觉到那几双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适时流露出紧张、不安,像是低阶弟子面对上位者威严时本能的畏惧,脊背却绷得笔直,展现出一种僵硬的顺从。
冷汗,却已悄悄浸湿了内衫的背部。
搜完体表,其中一名弟子并指抵在他腕脉,一股灼热而霸道的灵力瞬间涌入,沿着经脉飞速游走探查。
这灵力不仅检查他体内是否隐藏异物或禁制,更重点扫过他双臂袖口、怀中,这些可能承载“袖里乾坤”一类空间术法的位置。
孟瑶修为低微,灵力浅薄,经脉在那股炽热灵力的冲击下隐隐作痛,脸色也随之发白。他闷哼一声,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却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幸而,他重生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将那柄要命的“恨生”软剑藏入了床榻下的绝对隐秘之处,未曾带在身上。
而他此刻的修为和地位,也根本接触不到“袖里乾坤”这种储物术法。
温氏弟子的灵力在他全身穿梭数遍,一无所获。
整个搜身过程不过数十息,却漫长得令人窒息。
终于,那股探查的灵力撤去。负责搜身的弟子退后一步,转向高台方向,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
孟瑶心中那根绷到极致的弦,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寒意。
温若寒……竟防备至此!一见面便是如此彻底的下马威与搜查,这意味着什么?
温若寒他……真的回来了。
前世的温若寒向来狂妄自信,从未想过有人会暗害他,所以对他并未有太多防备......
他不敢细想,强行稳住心神,专心应付接下来的异变。他将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瑟缩,仿佛还未从方才那番粗暴的检查中回过神来。
“过来。”
高台上,温若寒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雄浑,听不出喜怒。
扣住他肩膀的手松开了。孟瑶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和后背冰凉的黏腻感,迈开有些发软的腿,沿着猩红织金地毯,一步步走向大殿深处。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
他终于在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中心停步,依规行跪拜大礼,额头触地,姿态谦卑恭顺到极致:
“弟子孟瑶,拜见宗主。”
高台之上,许久没有回应。只有沉重而缓慢的敲击声——那是温若寒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玄铁座椅扶手的声音。
孟瑶维持着叩拜的姿势,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再次落下,比刚才的搜查更加锐利,仿佛要将他从皮到骨、从外到里彻底剖开审视。
他只能将所有的惊惶与计算,死死压在低垂的眼睫之下。
时间再次被拉长。
终于,温若寒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听不出情绪:
“抬头。”
孟瑶缓缓直起身,却依旧垂着眼帘,视线定格在温若寒衣袍下摆的火焰纹路上,不敢有丝毫逾越。
“本座听说,” 温若寒的声音不疾不徐,“你入温氏不过两月有余,便得了三长老青眼。有点意思。”
他顿了顿,敲击扶手的声音停了。
“说说,你有什么本事,值得本座一见?或者说……”
那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值得本座,亲自‘验看’?”
最后两个字,仿佛重锤,敲在孟瑶心头。他瞬间明白,刚才那番毫不留情的搜身,就是温若寒所谓的“验看”!既是查验他是否携带凶器或隐秘,更是对他心性的一场高压试探。
孟瑶脸上浮起因恐惧和后怕而更加苍白的颜色,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微颤:
“回、回宗主……弟子微末之身,粗浅伎俩,能得三长老垂怜已是万幸,岂敢在宗主面前妄称‘本事’?方才……方才诸位师兄严谨查验,亦是职责所在,弟子明白。”
他表现出懂事又顺从的模样,语气越发恭敬:
“弟子不过是……愿为温氏效力,尽心做些跑腿传讯、整理文书之类的琐事,不敢有半分懈怠。瑶虽自幼贫寒,但母亲尚在时,念过几年学堂,略记得些地方风物人情,若对宗门略有裨益,便是弟子天大的造化了。”
他将自己定位得极低,并将可能引起怀疑的“情报能力”归因于卑微的童年经历,姿态放得低的不能再低。
温若寒沉默地审视着他。
眼前的孟瑶,脸色发白,眼神惶恐,回答也滴水不漏,甚至主动提及不堪的出身以佐证。方才那般彻底的搜查,也未露出任何破绽。
难道……真的不是他?或者,这时的他,尚未走到那一步?又或者,他藏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他清晰地感受到,背后刺穿自己心脉的,是一柄剑,细而薄,一箭穿心,手段狠绝,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凶手的面容,就陷入了黑暗。
能从背后偷袭的定然是温氏中人,而当时不夜天尚有几十名弟子和长老留守。这个人究竟是谁?
温若寒眼中光芒明灭不定。重生后,他排查了所有可能,孟瑶的嫌疑始终最大。但方才的搜查和此刻的应对,都让他抓不到把柄。
“起来吧。”
温若寒忽然松了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漠然,甚至带上了一丝敲打的意味:
“本座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亦不留心思不净之人。你既有些能力,便留在炎阳殿听用吧。”
孟瑶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依旧未松,反而因这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深意重重的话拧得更紧。他依言起身,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感恩戴德般的激动,越发谨慎敬畏:
“弟子……叩谢宗主恩典!定当竭尽全力,尽心侍奉,绝不敢有负宗主信任!”
温若寒似乎低哼了一声,目光如炬:
“做好你该做的事。温氏如何对待有用之人,又如何处置心怀叵测之徒,你很快便会知晓。”
“是!弟子明白!” 孟瑶将头埋得更低。
“去吧,偏院自有执事安排。即日起,一应事务,直接向本座禀报。”
“遵命!”
退出炎阳殿,走入那灼热却仿佛能自由呼吸的殿外广场,孟瑶才感到后背那层冷汗,被炽烈的天光缓缓烘干。
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温若寒的怀疑并未消除,那番搜身和言语间的机锋便是明证。将他放在身边,与其说是重用,不如说是置于眼皮底下最严密的监视之中。
偏院的房间很快分配下来,比外门居所好上许多,甚至配了杂役。
孟瑶谢过引路执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指尖,仍有些难以抑制的微颤。
不是怕,而是一种高度紧张后的虚脱,以及更深沉的寒意。
他将脸埋入掌心,无声地吸了几口气,再抬头时,眼中所有外露的情绪已尽数收敛,只剩下一片幽深如寒潭的平静。
搜查这一关,他过了。因为重生带来的那一点先机。
但游戏,才刚刚开始。温若寒是猛虎,亦是疑心极重的猎人。而他,是侥幸逃过一次审视的猎物,也是试图将毒牙藏得更深的蛇。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向炎阳殿那巍峨阴暗的轮廓。
那就看看,在这烈火与阴影交织的棋盘上,谁能利用谁,谁能……熬过谁。
目前,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他需得迅速弄清,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人,同他一样,自那场血色围剿中归来。
尤其是……蓝忘机和魏无羡,还有那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每一个名字,每一丝异动,都关乎着他下一步该如何落子,又该将自己这枚棋子,摆在这棋盘上的哪一处,才最是安全,又最是……有用。
炎阳殿深处,温若寒挥退了左右。
“宗主,未发现可疑之物。” 影卫首领低声汇报。
“嗯。” 温若寒摩挲着座椅扶手上的纹路,目光深沉,“盯紧他。另外,去查他入温氏前所有行踪,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包括……他那个早死的娘。”
“是。”
“还有,” 温若寒眼中寒光一闪,“云梦、夷陵,加派人手。尤其是魏无羡,抓活的,至于那个云梦少宗主,死活不论。”
“遵命!”
黑影消失。
温若寒独自立于巨大的舆图前,地火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图上,摇曳不定。
孟瑶……他前世的好徒弟,无论你是不是那条未来的毒蛇,这一世,你都只能在本座掌中盘旋。
若乖巧,便让你多活几日,物尽其用。
若敢异动……
温若寒五指缓缓收拢,仿佛捏碎了什么无形之物。
地火轰鸣,吞噬了所有未尽的杀意。
殿内殿外,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隔着厚重的墙壁与灼热的空气,开始了新一轮的致命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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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边境,一座废弃的河神庙。
断臂的泥塑神像在漏雨的屋顶下沉默,蛛网在梁间摇晃。空气里是浓重的潮气、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来自江晚吟手臂上一道未能及时处理的伤口。
已经第七天了。
从莲花坞那片染血的茅草地逃出,已经整整七天。
这七天里,没有三毒,不能御剑,只能靠脚走,江晚吟和江厌离像两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在云梦错综的水网与丘陵间亡命奔逃。
不敢走官道,不敢近村镇,干粮早已吃完,渴了喝溪水,饿了只能摘些野果,偶尔冒险从偏僻的田间偷几根尚未成熟的薯类,生啃下去,胃里绞着疼。
温氏的追捕网一天比一天密。
最初只是零散的搜索队,后来,各个大小路口都设了卡,穿着烈焰袍的温氏弟子持着画像,冷眼审视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画像上的江晚吟眉目凌厉,江厌离温婉清秀,笔触竟有七八分传神——可以看出,温晁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
江晚吟身上那件从农家偷来的粗布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沾满泥浆草屑。他不敢用紫电,那紫色的电光太醒目,一旦动用,等于在黑夜中点起烽火,告诉所有追兵自己的位置。
他只能依靠这具尚且年轻、却因连日饥饿疲惫而迅速消瘦下来的身体,背着几乎走不动的姐姐,在泥泞和荆棘中挣扎。
江厌离的状态更糟。
她本就毫无修为,身体娇弱,这七天的颠沛流离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脚底磨出了血泡,又被粗糙的布鞋磨破,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原本梳得整齐的发髻早已散乱,枯草和灰尘粘在汗湿的发间。
此刻,她蜷缩在神像后一块稍微干燥的角落里,看着弟弟就着破陶碗里接的雨水,小口吞咽着最后一点又酸又涩的野果,胸口堵得发慌。
后悔吗?
是的,后悔。
后悔当初为什么执意要跟着阿澄。她以为自己能帮上忙,以为自己至少能陪着他,不让他孤单。可事实上,她成了最大的拖累。
阿澄要分心照顾她,要背着她过河,要把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让给她,要因为她的体力不支而一次次改变路线、耽搁时间。
如果没有她,阿澄或许早就逃出去了。他是金丹修士,有紫电在手,虽然不敢轻易动用,但独自一人行动,目标小,灵活得多。
可是……子轩呢?
那个念头像黑夜里的萤火,微弱却顽固地亮着。金子轩,她的丈夫,阿凌的父亲。
前世他们才相处了一年,便天人永隔,今生好不容易有机会重来,她多想立刻飞到他身边,确认他平安,告诉他一切,然后……然后或许能避开那场悲剧,安安稳稳地在一起。
这两种念头在她心中日夜撕扯,一边是血肉至亲的弟弟和覆灭的家族责任,另一边是刻骨铭心的丈夫和渺茫却诱人的未来希望。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扯碎了。
阿羡为什么不在?要是他在就好了,他们就不用受这样的苦了。
“阿姐,你吃点。” 江晚吟把剩下的小半块野果递过来,声音嘶哑。
他脸上也有擦伤,眼眶深陷,但眼神里那股狠劲还在,只是蒙上了一层深深的疲惫。
江厌离摇摇头,勉强笑了笑:“你吃吧,我不饿。” 喉咙干得发疼。
江晚吟没再坚持,默默把果子塞进自己嘴里,用力咀嚼,仿佛在咀嚼某种仇恨。
魏无羡!为什么你不在?为什么你要叛逃?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温狗,可恨的温狗!都给我去死!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力地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
“休息一个时辰,天黑之后,我们往北边那片林子走。我白天远远看了,那边山势复杂,或许能躲几天。”
江厌离默默点头,目光却飘向庙外灰蒙蒙的天空。往北,背离了云梦中心,却也偏离了兰陵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