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起初极轻，夹着颤抖的嘶气，随即不可抑制地放大，变得凄厉而苍凉，在这死寂的观星台内冲撞回荡，扎得人耳膜生疼。
笑声里，积压一生的忠诚信仰，此刻皆化为齑粉。
两行浑浊滚烫的泪，顺着他的皱纹蜿蜒而下，重重砸在地面上。
他猛地用手背狠狠抹去泪水，挺直了那因常年伏案而微驼的脊背。
这一刻，他仿佛抛开了所有的畏惧，所有的官场权衡，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敢于直谏的翰林编修。
他推开试图搀扶他的同僚，一步步走出皇朝官员的席位区域，走到那片开阔地，走到距离轩辕长宿不远的地方，停下。
他的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看向那位帝王：
“陛下！”
李慕云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压出来：
“不！轩辕长宿！”
直呼名讳！
这是大不敬，是死罪！
但李慕云已经不在乎了。
“今日之前，臣虽觉陛下近年行事愈发偏激难测，却始终告诉自己，陛下乃一代雄主，必有深意，必是为了皇朝千秋万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
“可老臣听到了什么？！
你亲口承认！
因一己之私，因嫉恨亲子天赋，因恐惧神剑择主，便行此人伦尽丧之举！！！”
他猛地抬手，指向依旧端坐的杨逍：
“六殿下！他身负如此惊世天赋，若在任何一个皇朝，在任何一位明君治下，都将是国之大幸，族之祥瑞！
会被倾尽国力培养，会被寄予厚望，会成为撑起一个时代的脊梁！”
“可偏偏……偏偏他生在轩辕皇朝！
偏偏他有你这样一个狭隘、阴毒、连亲生骨肉都容不下的父亲！！！”
李慕云字字如刀，割向轩辕长宿，也割向他自己过去几十年的愚忠：
“这是他的悲哀！
也是我轩辕皇朝列祖列宗的不幸！
更是天下人的损失！”
“看看你今日摆下的阵仗！
神剑悬顶，勾结外敌，戕害阁主，震慑百族……
就为了对付你自己的儿子！
就为了消除你心中那点可笑的恐惧！”
李慕云豁出去了，他指着轩辕长宿，又指向西域佛国那些人，最后指向那柄高悬的轩辕神剑虚影：
“你将护国神剑，用作排除异己的凶器！”
“你勾结世代仇敌，引狼入室，置边境将士鲜血于何地？
置皇朝国本于何顾？！”
“你残杀星辰阁主，毁坏天阶神器，与天下修士为敌，将皇朝置于风口浪尖！”
“轩辕长宿！你倒行逆施，昏聩暴虐，早已不配为君！
不配执掌这轩辕江山！”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老臣，今日以轩辕内阁次辅之身份，恳请陛下即刻退位！
昭告天下，写下罪己诏，向后世子孙，忏悔你这一身罪孽！”
“然后将这万里河山，交予有德有能之人！”
最后一句，他终究没敢直接说出杨逍的名字，但那含义，在场谁人听不明白？
整个观星台，静得可怕。
只剩下李慕云粗重的喘息声，和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突然爆发的老人身上。
皆都低头叹了口气。
轩辕长宿抬头，眯起眼睛，盯着李慕云，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李慕云。”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老臣很清楚！”
李慕云昂着头：
“老臣在请一个弑子、卖国、残害忠良、不配为君的暴君，退位让贤！”
“好，很好。”
轩辕长宿点了点头，怒极反笑，那笑容里却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刺骨的杀意。
他确实不能无故打杀身负皇朝官职的朝廷重臣，那样会立刻引来国运反噬，即便有神剑在手也会受到不小影响。
但，他是皇帝。
“李慕云。”
轩辕长宿缓缓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
“朕，现在以轩辕皇朝第七代皇帝之名，裁定你——”
“殿前失仪，咆哮御前，诽谤君上，动摇国本，勾结逆贼。”
他顿了顿，目光冰冷地扫过杨逍，再将“逆贼”二字咬得极重。
“数罪并罚，罪无可赦。”
“即日起，革去你一切官职、爵位、功名，削为庶民，永不叙用。”
“此乃，口谕。”
随着“口谕”二字落下，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种规则被引动。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从李慕云腰间传来。
那枚与他气运相连的二品仙鹤玉质官印，瞬间布满了裂痕。
随后“嘭”地一声，化作一蓬黯淡的玉粉。
李慕云身体猛地一颤，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某种支撑。
他脸上的红光迅速消退，气息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原本因激动而挺直的腰背，也佝偻了几分。
官印碎，气运散，庇护失。
此刻的他，不再是轩辕皇朝的重臣李慕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白发老人。
轩辕长宿看着他瞬间苍老颓败的模样，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漠然。
然后，他抬眼，看向头顶的轩辕神剑虚影。
甚至无需他再开口下令。
那柄神剑仿佛早已洞悉他的心意。
剑尖处，又是一缕微不可察的暗金色涟漪，悄然荡下。
李慕云似乎有所感应，他最后抬起头，没有看轩辕长宿，而是再次望向杨逍的方向。
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愧疚，有悲悯，有遗憾，最终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下一刻。
涟漪拂过。
李慕云佝偻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悄无声息地化作了一片淡红色的光点，连同他破碎的官袍，一起消散在空气中。
这位三朝老臣，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才勘破真相的忠直之士，就这样，被轻易地抹去。
仿佛从未存在过。
杨逍的目光平静地看着李慕云消散的位置，那双始终不起波澜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厌恶。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数尺之外那个披发玄袍的身影：
“轩辕长宿。”
“你现在相比之前更加恶心，更加无耻，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被人夺舍了，还是精神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