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夜起，浪卷千重。
望海台之巅，薛云负手而立，衣袍猎猎如旗。
沈青萝立在他身侧，指尖轻抚剑柄，目光落在远方那一点隐约的红——炎火宗的方向。那里，火山常年不熄，夜空被映得发紫，像一道不愈的伤疤。
“风来了，火会更旺。”沈青萝低声道，“炎火宗借地火练功，风助火势，他求之不得。”
薛云却摇头：“火借风势，亦会因风蔓延。风若够大，火会反噬。”
他转身，俯瞰台下。三派弟子正连夜整军：鲸鱼帮的巨舰横陈港口，船首俱裹铜皮，橹桨如林；南海派女弟子白衣如雪，在月光下分拣丹药、绷带；古剑宗弟子则围坐成阵，由传功长老带领，默诵《太清聚元诀》，将白日里耗去的真气一点点补回。
所有人都在等天亮后的起航号角，却无人知道，这一去，几人能归。
林舟快步登台，递上一封以火漆封口的竹筒：“师兄，急信。”
薛云挑开火漆，抽出薄薄一张鲛绡，上面以血写就，字迹潦草——
“炎火宗已悉三派会盟，炎火宗宗主令少宗主‘厉无咎’率‘赤骑’五百，‘火鸦卫’三百，乘‘火龙舟’三十艘，于明日卯时出海，先取鲸鱼帮巨舰，再截古剑宗、南海派后路。炎火宗宗主本人闭关‘熔星洞’，三日后出关！”
落款是“鲛奴”。
沈青萝瞥见，眉心微蹙：“鲛奴？三年前被逐出南海派的叛门弟子？他的话可信？”
“他欠我一条命。”薛云将鲛绊攥入掌心，真气一吐，化作飞灰，“且宁可信其有。”
杜万潮也被请上望海台。海风掀动他虬髯，像一头怒极的雄狮：“赤骑、火鸦卫齐出？好！省得老子一个个找过去！”
薛云以剑鞘在地面划出简略海图：“炎火宗西北三十里，有暗礁群‘鬼牙滩’，水浅流急，巨舰难入，但小舟可迂回。我意，以鲸鱼帮十艘巨舰为饵，正面迎敌。
南海派率水仙轻舟三十，伏于鬼牙滩，放其过半，再以‘落星剑阵’断后；古剑宗携我宗‘雷火弩’五十具，乘夜色潜至熔星洞外，先毁其地火眼，逼炎火宗宗主提前出关，功亏一篑。”
杜万潮哈哈大笑：“小子，你拿老子当饵，胃口不小！但老子喜欢——鲸鱼帮的男儿，天生就是吃钩的！”
沈青萝却盯着薛云：“你亲自去熔星洞？”
“必须我去。”薛云声音平静，“雷火弩需以《太清聚元诀》催动，才能击穿地火岩壳。且我欠炎火宗宗主一笔旧账。”
沈青萝沉默片刻，忽地解下腰间佩剑“凝霜”，递给他：“此剑本属寒玉，可抗地火三息。你带着，三息够你多活一次。”
薛云想拒绝，却在她目光中败下阵来。他接过剑，指尖不经意与她相触，冰凉。
“多谢。”
“别死。”沈青萝转身离去，白衣很快被夜色吞没。
……
子夜，古剑宗小校场。
一百二十名精锐弟子排成三列，人人背缚狭长木匣，内藏雷火弩。薛云负手立于前，声音不高，却压住了风声：
“此去九死一生，怕死者，现在离队。”
无人动。
薛云点头：“好。开匣——”
弟子齐动，木匣开启，露出乌金弩身，箭槽里填着长三尺、拳头粗的“雷火箭”，箭镞以雷泽赤铜铸成，刻有古剑宗秘传“爆炎符”。以真气催动，可穿三尺玄铁，爆开十丈烈焰。
林舟低声问：“师兄，带多少箭？”
“每人三箭，共三百六十箭。”薛云抬头看月，“够了。箭不虚发，发必中的。”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第一次上赤焰岛，被炎火宗宗主一掌震下熔星洞，浑身着火，是师父以命换命，将他推出火海。那一夜，月亮也是这般细，像一柄弯刀，悬在头顶。
“出发。”
……
同一时刻，赤焰岛·熔星洞。
洞深百丈，壁如赤铁，地火喷薄。炎火宗宗主盘膝悬于火舌之上，周身九条火蟒游走，鳞甲凝实，已具龙形。
洞口，一名红袍少年负手而立，眉目与老祖有七分相似，却更阴鸷。
“少宗主，三派联军明日出海，我们是否提前？”火鸦卫统领躬身问。
厉无咎把玩着掌心一枚“赤火雷”，微笑：“不必。让他们来。爷爷三日后功行圆满，正需血祭。三派精英，是最好的祭品。”
他抬手，火鸦卫统领退下。厉无咎望向洞底，火光照出他眼底的疯狂：
“薛云，你可别死在路上。你的皮，我要亲手剥下来，做一面鼓，每天敲三下，给我助兴。”
……
次日卯时，南海之上，薄雾未散。
鲸鱼帮巨舰破浪，铜皮映日，如十座移动堡垒。杜万潮赤膊立于旗舰“鲸神”船头，潮生刀横膝，刀背缠海兽筋，迎风发出呜呜低鸣。
他身后，五百帮众擂鼓，鼓声如心跳，震得海面出现圈圈涟漪。
前方雾中，忽有赤光一闪，像朝阳提前升起。下一瞬，三十艘“火龙舟”破雾而出，船身赤红，帆上绘黑火鸦，迎风猎猎。
每艘船首，昂立赤甲骑士，手持丈二赤焰枪，枪缨是燃烧的鹤羽。
“赤骑——”杜万潮咧嘴，露出森白牙齿，“儿郎们，起网！”
鲸鱼帮弟子齐声应和，船舷两侧，巨大的“翻浪铰链”嘎嘎升起，链端悬着带刺铜网，专锁船舵。
与此同时，船尾暗门开启，乌黑的“鲸油弹”被抛入海中，火油瞬间铺满水面，只待一点火星。
厉无咎立于火龙舟旗舰“焚天”之上，冷笑：“雕虫小技。”
他抬手，火鸦卫齐动，三百只“火鸦”从甲板飞起——那并非活禽，而是以精钢锻造的机关鸟，腹内装满火油与焰石，双翼展开，如一片燃烧乌云，俯冲而下。
火鸦未至，热浪已扑面。杜万潮怒喝，潮生刀劈空，刀气化作十丈蓝鲸虚影，一跃而起，将火鸦群冲得七零八落。但仍有数十只撞上船帆，火焰瞬间腾起，铜皮被烧得通红。
“投油——点火！”杜万潮下令。
鲸鱼帮弟子抡起鲸油桶，砸向海面，火油遇火，“轰”地一声，海面化作一片赤焰炼狱。
火龙舟被火墙所阻，难近半步，赤骑纷纷勒马，战马嘶鸣，口鼻喷火，却惧水不惧火，踏浪不前。
厉无咎皱眉，正欲变阵，忽听侧后方号角长鸣——
“呜——”
三十艘水仙轻舟如白鸥掠水，自鬼牙滩方向杀出。沈青萝立船首，白衣已被晨雾打湿，却掩不住眸中寒光。
她抬手，南海派弟子齐拔剑，剑光映水，结成“落星剑阵”，剑气如银河倒泻，直插赤骑后路。
“杀！”
白影与赤甲瞬间搅在一起，海水被鲜血染成淡粉，又被火焰蒸腾，化作腥红雾气。
沈青萝一剑挑飞两名赤骑，忽觉头顶暗，抬头，见厉无咎不知何时已离船，御空而立，掌心托着一枚旋转的“赤火雷”，雷心幽蓝，却裹九层火纹，宛如一朵含苞未放的炼狱之花。
“沈掌门，久仰。”厉无咎微笑，五指张开，赤火雷落下。
沈青萝欲退，却见赤火雷在空中一分为九，封死所有退路。她咬牙，凝霜剑出鞘，剑光化圆，水幕倒卷——
“轰！！”
九雷齐爆，火浪与水幕相撞，发出刺耳嘶鸣，大片白雾升腾，遮蔽视线。
雾中，沈青萝踉跄落地，唇角溢血，白衣被烧焦大片，却仍屹立。她抬头，厉无咎已不见踪影，只有一句远远传来的轻笑：
“先收利息，本金等薛云来还。”
……
百里外，熔星洞。
薛云率一百二十名古剑宗弟子，乘六艘“潜蛟舟”至赤焰岛背面。此处崖壁如削，浪击如雷，舟身贴崖而进，被浪花拍得“砰砰”作响。
至一处隐蔽礁洞，众人弃舟，改走“火猿径”——一条仅容单人侧身而过的崖缝，内侧灼热逼人，石壁呈琉璃状，显是被地火常年炙烤。
一个时辰后，众人潜至熔星洞后山。洞口有炎火宗“火猿”把守——那是一种被驯化的六阶火系妖兽，身高丈余，通体赤毛，双臂过膝，力大无穷。
薛云打个手势，弟子们取出“寒雾符”，齐掐诀，符化白雾，温度骤降。火猿畏寒，纷纷打盹。众人趁机潜入，未杀一人，未惊一兽。
洞内越来越热，岩壁透出暗红，像随时会融化。
前方出现一条天然栈道，下方便是熔星洞主穴——直径百丈的火山口，岩浆翻涌，气泡炸开，发出闷雷般声响。
岩浆中央，一块黑色玄武岩突兀而起，形如莲台，炎火宗宗主盘坐其上，九条火蟒已化作火蛟，鳞甲凝实，头生独角，正围绕他盘旋，每一次张口，都喷出赤中透蓝的“焚星焰”。
薛云抬手，弟子们伏于栈道暗处，取出雷火弩，上弦，装箭。弩身刻有“聚元”纹，需以真气激发。
薛云低声：“目标，莲台下方三丈处‘火眼’，听我口令，三箭齐发，共三百六十箭，务必一击摧毁。”
众人屏息，瞄准。
薛云缓缓抬手，正要落下，忽听一个慵懒声音在耳边响起：
“薛公子，远道而来，不先喝杯茶？”
薛云心头一凛，猛然侧身——
“嗤！”
一缕赤火指风擦过他耳畔，将石壁熔出拳头大的窟窿。厉无咎不知何时已立于栈道尽头，红袍猎猎，指尖燃着一缕幽蓝火焰，像鬼火跳动。
“你果然来了。”薛云缓缓拔剑，凝霜出鞘，剑身蒙上一层白雾，与周围热浪相抗，发出“滋滋”声。
“我等你很久了。”厉无咎微笑，掌心一翻，多出一柄折扇，扇骨以“赤焰金”铸成，每展开一寸，便有一道火浪涌出，“爷爷在闭关，不便迎客，我来尽地主之谊。”
薛云侧头，对林舟低喝：“按计划，射！”
“嗖嗖嗖——”
一百二十具雷火弩同时激发，三百六十支雷火箭化作一片火流星雨，直射莲台下方。箭镞爆炎符被真气催动，在空中划出刺耳尖啸。
厉无咎面色终于变了，他没想到薛云竟无视自己，直接攻击火眼。他怒喝一声，折扇合拢，化作一道火红匹练，欲拦截箭雨——
“你的对手是我。”薛云一剑横斩，剑光如霜月乍现，硬生生将火红匹练劈成两段。爆散的火焰被凝霜剑寒气所迫，化作漫天火雨，却无一靠近其身。
“轰轰轰！！”
三百六十支雷火箭先后命中莲台下方，爆炎符齐炸，火眼被撕裂，岩浆倒卷，莲台瞬间崩塌。炎火宗宗主盘坐的身影被岩浆吞没，九条火蛟发出凄厉嘶吼，纷纷炸散成漫天流火。
厉无咎目眦欲裂：“爷爷——”
他疯狂扑向洞底，却被薛云一剑拦住。两人于栈道之上展开激战：一剑一扇，一剑寒霜，一扇烈焰；剑气所至，石壁凝冰，扇风所过，铁栏熔断。
每一次交锋，都爆出一团白雾，那是冰与火同归于尽的证明。
林舟等弟子已按预定路线撤退，却无人真正离开，俱伏于暗处，张弩搭箭，只待薛云一声令下。
百招过后，栈道终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裂。两人同时坠向岩浆！薛云凌空翻身，一把抓住岩壁凸起，凝霜剑插入石壁，止住去势。
厉无咎却未停，红袍被热浪掀得猎猎作响，他竟借力一跃，扑向岩浆中央——
“爷爷未死，你们都得陪葬！”
他掌心赤火雷再现，这次却只有一枚，却比先前大十倍，火纹已化作漆黑，像一道空间裂缝，内部透出幽暗蓝焰——那是“九幽冥火”，连岩浆都能焚成虚无。
薛云瞳孔骤缩，拔剑欲追，却已来不及。
厉无咎狂笑，正欲引爆，忽听一声女子清喝：
“冰封千里！”
一道皎白剑光自天而降，化作百丈冰瀑，将厉无咎连人带雷，生生冻结于半空。冰瀑之内，冥火雷仍在旋转，却被寒气所迫，无法炸裂。
沈青萝立于洞口，白衣已成血衣，唇色苍白，却目光坚定。她以最后真气，施展南海派禁术“玄冰寂灭”，救下薛云，也救下所有人。
“发箭！”薛云怒吼。
“嗖嗖嗖——”
剩余的一百八十支雷火箭，齐齐射向冰瀑。冰与火同时炸裂，厉无咎连一声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被爆成漫天流萤，随风而灭。
……
三日后，望海台。
海风依旧，却再无战鼓。赤焰岛火山喷发，岩浆封死熔星洞，炎火宗宗主生死不明，炎火宗群龙无首，被三派联军各个击破，七岛相继收复。
战后盘点：古剑宗折损五十七人，鲸鱼帮亡一百三十人，南海派殁四十二人——皆葬于赤焰岛西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薛云立于望海台，将最后一坛“鲸涛醉”洒向海中。沈青萝坐他身侧，膝上横凝霜剑，剑身裂纹密布，已不堪再用。
杜万潮在远处与帮众大碗喝酒，笑声如雷，却时不时偷抹眼角。
“下一步？”沈青萝问。
薛云望向更北方——那里，炎火宗总部仍在，罗刹古教暗手未明，寒冰门虽退，却未伤筋骨。但他知道，南海已非昔日南海，三派会盟，星火已燃。
“下一步，”他轻声道，“北上，把火彻底熄灭。”
沈青萝微笑，伸出小指，与他轻轻勾住：
“同去。”
远处，朝阳跃出海面，金光万道，照在两人并肩的身影上，像一把新剑，正在天幕中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