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漫长的跋涉。
暴雨如注,从浑浊的灰绿色海洋深处席卷而来。
雨水中混杂着无数穿梭机与重型运输艇喷吐出的化学废气,化作带有腐蚀性的酸涩洪流,无情地冲刷着卡雷纳的街道。
阿泽克·阿里曼行走在被雨水浸透的“星空大道”上。脚下的路面本应是黎明星引以为傲的艺术品,每一块铺路石都依照星辰的轨迹精心排列,但此刻,璀璨的星图已被数以万计惊惶的脚步遮蔽,被难民靴底的泥浆反复涂抹,变得黯淡无光。
在他身侧,几位风格迥异的战士正并肩而行。
第四军团的指挥官之一佛里克斯,身穿铁灰色的动力甲,像一座移动的堡垒,每一步都在积水中踏出沉闷的轰鸣。雨水顺着他毫无装饰的面甲淌下,如同在这个注定毁灭的世界面前流下的铁泪。
而在另一侧,则是来自第十二军团——吞世者的代表。
吞世者智库瓦瑞斯,用一顶兜帽代替了头盔。他的动力甲也是红色系,但和千子军团的红色又不太相同,据说是努凯里亚红砂的颜色。
瓦瑞斯的面容平静而坚毅,那双眼睛里沉淀着深邃的自律,而非阿里曼所熟悉的、属于灵能者的那种狂热以太之火。
紧随瓦瑞斯身旁的,并非另一位阿斯塔特,而是一位身姿矫健的凡人女性。
她叫克莱斯特,曾是努凯里亚角斗场上的一名斗士,如今则是第十二军团的一名织法者。
她穿着一套特制的、融合了皮甲与符文织物的战斗服,手中握着一柄奇特的长矛。最令人惊奇的是,漫天的暴雨在落到她身边三寸处便会自动滑开,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穹顶在庇护着她,让她在这片泥泞的雨水中保持着绝对的干爽。
“这种移动效率,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佛里克斯的声音打破了雨声的单调。
这位阿斯塔特停下脚步,伺服关节发出不满的低鸣,他像审视一台故障机器那样审视着眼前蠕动的人潮。
“根据我的数据模型,按照目前的流速,c-9区的装载任务将延误至少18%。这种积压会引发连锁效应,最终导致登船窗口关闭。”佛里克斯指着前方因疲惫和迷茫而停滞不前的难民群,“这就是混乱的根源。他们需要鞭策,需要恐惧来驱动双腿。”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佛里克斯,不是待运输的货物,也不是战术板上的损耗数字。”阿里曼温和反驳道,“恐惧是把双刃剑,它只会引发不可控的恐慌与践踏。我们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维持秩序,更是为了成为他们的希望。”
“希望?”佛里克斯发出一声嗤笑,“在灭绝令级别的天灾面前,希望是最无用的麻醉剂。生存本能才是唯一的驱动力。如果我现在鸣枪示警,哪怕是断了腿的人也能爬得比兔子还快。”
“那你得到的将是一群溃散的惊弓之鸟,而不是一支有序的撤离队伍。”
插话的是克莱斯特。这位织法者轻巧地转动了一下手中的长矛,矛尖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干燥的轨迹。
“嘿,大个子,”她抬头看着高耸的阿斯塔特,语气中没有丝毫对超人类的畏惧,反而带着一种调侃,“在我们努凯里亚,只有奴隶主才用恐惧驱使人。而我的兄弟——我是说安格隆——教导我们要用心去引导。如果你把人当做零件,他们就会在关键时刻像劣质零件一样崩断;但如果你把他们当做同胞,他们就会信任你,就会爆发出让你惊讶的力量。”
瓦瑞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搭档,眼神中带着一种兄长般的无奈与纵容。
“克莱斯特姐妹的意思是,”吞世者智库帮克莱斯特补充,“恐慌是比病毒更可怕的瘟疫。我们不仅要运送他们的肉体,还要确保他们的精神不至崩溃。原体常说,拯救不仅仅是让心脏继续跳动,更是要让人在灾难面前保有尊严。”
佛里克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套与第四军团理念格格不入的理论。
“这就是你们第十二军团现在的教条?”他问道,“我听说过战犬的凶名,但现在你们……简直像是一群慈善家。”
“我们以前是战犬,不是疯狗。”瓦瑞斯纠正道,并没有因为佛里克斯的用词而生气,“现在我们则是吞世者。”
“这名字听起来和你们的行动可不怎么搭配,”佛里克斯指出,“更像是要吞噬星球的怪物。”
瓦瑞斯微笑着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抚摸着肩甲上的军团徽记:“这是原体赋予的新含义。我们并非要吞噬世界本身,而是要吞噬这世间所有的不公与压迫。我们要让解放如红砂般漫过群星。”
佛里克斯看着瓦瑞斯,又环视了一圈四周那些来自不同军团、穿着不同颜色动力甲的战士。
“原来吞世者是这个意思,”阿斯塔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语气毫无波澜,“看到你们队伍里有这么多其他颜色的盔甲,我还以为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把其他军团的子嗣都吞并了,变成了自家的人。”
空气瞬间一凝。
瓦瑞斯一向沉稳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慌乱地摆手:“不!绝对没有!帝皇在上,这完全是误会!那是交流!是交流生!”
克莱斯特更是瞪大了眼睛:“咱们都认识小半年了,你就这么想我们?”
看着手忙脚乱解释的吞世者们,佛里克斯的嘴角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当然,因为头盔的缘故,没人看见。
“我在讲笑话。”他闷声说道,似乎对众人的反应有些困惑,“……是不是不太好笑?”
因为习惯通过灵能角度去观察一切,阿里曼早就察觉的佛里克斯的情绪,因此,他率先爆发出一阵大笑,紧接着克莱斯特也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连瓦瑞斯都无奈地摇着头笑出了声。
在这压抑的雨夜中,这阵笑声显得格外珍贵。
队伍继续前行,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
阿里曼走在瓦瑞斯身侧,他对这位来自友军的智库充满了好奇。
在千子军团,智库是知识的探索者,是奥秘的大师;而在吞世者这里,瓦瑞斯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一位……戒律的守护者。
“你们对灵能的使用很克制,瓦瑞斯兄弟。”阿里曼试探着说道,“我能感觉到你体内蕴含着强大的力量,甚至不亚于我们,但你似乎将它深深锁在体内,而不是像我们一样让它流淌。”
瓦瑞斯看了一眼阿里曼,那目光仿佛看透了千子华丽盔甲下的某种隐患。
“因为灵能是危险的,阿泽克兄弟。”
瓦瑞斯没有使用军衔或姓氏,而是直接称呼名字,这是一种拉近距离的方式,也是一种郑重的告诫。
“原体教导我们,那片浩瀚之洋里不仅有洋流,更有鲨鱼。如果你在海里游得太畅快,就会忘记危险。淹死的大多是会游泳的人。”
阿里曼辩解道:“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就像这雨水,我们可以引导它,而不是被它淹没。我们依靠的是心境——一种分层、枚举的灵能操控法。从最浅层慢慢深入,每个层次对应着不同的灵能强度与目的。如果你愿意学习,瓦瑞斯兄弟,我很乐意把它教给你。”
“不管是什么方法,说到底还是靠本人的意志力、情绪和天赋。上限高但不稳定。”克莱斯特插嘴道。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念诵咒语,一团温暖而明亮的光球便凭空浮现。那光芒纯净、稳定,与亚空间灵能的质感截然不同。
“魔法。”织法者晃了晃手里的光球,“它是安全的、可复现的、是有规则的。它不像你们的灵能那样直接从亚空间里往外掏,那种感觉……太不可控了。”
“魔法……”阿里曼眯起眼睛,看着那团光球,“本质上不也是对以太的操纵吗?”
“不,不一样。”瓦瑞斯摇了摇头,“魔法是一门新兴的部分被量化的科学。而灵能……是意志强行扭曲现实。阿泽克兄弟,我给你一个忠告,这也是原体给我们的忠告:不要太依赖源自亚空间深处的力量。当你可以用剑解决问题时,就不要用法术;当你可以用魔法解决时,就不要用灵能。”
阿里曼若有所思,但他内心的骄傲让他并没有完全接受这番劝诫。
为了缓和有些凝重的气氛,佛里克斯主动转移了话题。
“之前听你们一直在谈论家乡和原体,”阿斯塔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听起来……令人羡慕。”
“怎么,想家了?”克莱斯特歪着头问。
佛里克斯望着阴沉的天空,雨水冲刷着他灰暗的甲胄:“我出生在泰拉的伊特莫尔山脉脚下。那里只有岩石、风雪和无尽的训练。对于我来说,故乡就是一个训练场,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低沉:“最重要的是,我们没有父亲。第四军团至今仍是孤儿。我们看着你们与原体团聚,看着安格隆大人改变了第十二军团,看着马格努斯大人拯救了第十五军团……而我们,依然在等待。有人说我们是钢铁,是的,但钢铁也需要在锻炉中被赋予形状。”
阿里曼感受到了一股悲伤的波纹从阿斯塔特身上散发出来。
“他会回来的,基多姆。”阿里曼使用了刚才交换的名字,以示安慰,“就像马格努斯回到了我们身边。”
“说说看,阿泽克,”佛里克斯转头看向他,“当你见到你的父亲时,是什么感觉?”
阿里曼的眼神变得柔和,仿佛穿透了雨幕,回到了那个光辉的时刻。
“那是一个奇迹。真的,诸位,那是一个奇迹。”阿里曼轻声说道,“你们可能听说过千子的血肉变异。那是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们曾濒临灭绝,看着兄弟们变成扭曲的怪物……直到他来了。”
“马格努斯跪在帝皇面前,他不仅仅是接受了军团,他是拯救了我们。他用他的血,他的力量,稳定了我们的基因。那一刻,我们从待宰的野兽变回了高贵的战士。”
阿里曼的声音里充满了崇敬:“他立下了誓言,对着帝皇,也对着我们:正如我是你的儿子,他们便归我所有。那一刻,我们重生了。”
“很感人的誓言。”瓦瑞斯评价道,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追忆,“我们的父亲,他的誓言则完全不同。”
“哦?”阿里曼好奇地转过头,“那位红砂之主说了什么?”
“并没有什么红砂之主的演说。”瓦瑞斯摇头,“当时我也以为会有一场史诗般的地面会晤,但事实并非如此。”
吞世者智库看向漆黑的雨幕,声音在通讯频道中清晰回荡:
“那时候,原体正忙着和利亚女士在太空中追猎那些奴隶主。他们撞上了帝皇的远征舰队就被接走了。因此没有角斗士看到帝皇,因为那是发生在虚空中的事。”
克莱斯特插嘴道:“我当时还在努凯里亚地面上努力收拾奴隶主丢下的烂摊子呢。啥也不知道!”
瓦瑞斯继续说道:“原体被传送到了旗舰上。那是第一次,战犬见到了基因之父。那时我们依然保留着旧日的习俗。军团长基尔下令,两万名阿斯塔特在甲板上排成方阵,整齐划一地单膝下跪,向原体献上忠诚。”
“很标准的流程。”佛里克斯评价,“我们打算在见到原体时也如此。”
“但原体不喜欢。”瓦瑞斯说,“他没有接受这份崇拜。他直接走向基尔,那是他下的第一道命令:站起来。”
瓦瑞斯模仿着当时安格隆的语气。
“他说:以膝盖跪地,并不能让我变得更高大。我是你们的父亲,不是你们的奴隶主。在第十二军团,没人需要下跪,除非是为了把受伤的兄弟背起来。”
阿里曼微微点头:“这确实像他的风格。”
“你真该看看后面那一幕。”瓦瑞斯的声音变得低沉,“按照惯例,无畏也需要觐见原体。你们也知道,无畏就是把重伤的英雄封入其中,成为永远身处冰冷和痛苦之中的活武器……”
“原体把手放在了无畏者卢克的石棺上。他没有赞美那冰冷的荣誉,他只感受到了痛苦。他问我们:为什么要让英雄受这种折磨?”
“接下来的事,你们可能不会相信。”瓦瑞斯和克莱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利亚女士走了过去。没有仪式,没有机械教的祷文。她只是把手伸进了那个打开的石棺。”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卢克——那个只剩下残缺躯干的老兵,重新长出了四肢。他咳出了肺里的人造羊水,被原体亲手扶出了羊水仓。”
阿里曼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装甲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你是说……肉体再生?”他问道,“从无畏机甲里?”
“是的。彻底的重生,不是灵能,而是魔法的力量。”瓦瑞斯回答,“当时,原体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新生的汉克。他看着惊愕的我们,立下了那个真正的誓言。”
“他说:只要我还在,第十二军团就不再有这种冰冷的永生。我们将以此血肉之躯并肩作战,直到最后一刻。”
瓦瑞斯拍了拍胸甲:“那一刻,战犬成为过去。吞世者,诞生了。”
阿里曼沉默了。他第一次发现了灵能做不到而魔法能做到的事。亮羽学派的能力也做不到再生肢体!
而佛里克斯眼中的光芒微微一暗:“你们都拥有了父亲,而第四军团……只有铁与血。”
“铁也可以是温暖的,只要放在合适的炉火边。”克莱斯特用矛杆轻轻敲了敲佛里克斯的腿甲,“别灰心,大个子,也许你们的父亲只是迷路了,正在找地图呢。”
阿里曼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第十二军团的凝聚力让他感到惊讶,这是一种原始、纯粹、难以形容的情感纽带。
能和他们保持友好的联系,对如今的千子军团而言不失为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