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料理,坐落于外滩一处不起眼的百年石库门建筑深处,需通过隐秘的庭院和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廊才能抵达。
店内仅有八个板前座位,以整块桧木打造,灯光柔和得恰到好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与清酒微醺的气息。
主厨是特意从日本京都请来的名匠,只接受熟客预定,人均消费足以让普通人望而却步。
顾听晚三人被身着和服,举止无可挑剔的侍者引入最里侧的静谧区域。
一道道艺术品般的料理随着主厨的讲解次第呈上。
盐渍樱花装饰的鲷鱼茶碗蒸,顶端缀着食用金箔;刚刚从北海道空运而来的拍卖级海胆,金黄丰腴,躺在紫苏叶上;炭火微微炙烤过的金枪鱼大腹,油脂在舌尖融化的瞬间带来极致的幸福感;还有以秘制高汤慢煮的鲍鱼,柔软入味……
每一道都搭配着相宜的清酒或特调饮品,服务周到细致,无声无息。
起初,气氛还有些许下午不快事件留下的阴霾。
但在顶级美食与醇酒的作用下,程子菡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
几杯被誉为“幻之酒”的十四代龙泉清酒下肚,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绯红,眼神也氤氲起一层水汽。
“他……贺聿风那个人……”
程子菡的声音比平时软糯,带着微醺的鼻音,突然打破了用餐的宁静,不再是平时刻意维持的完美无瑕,“你们知道吗?他连莫奈和梵高都分不清,上次去看展,居然指着《睡莲》说色彩没有隔壁那幅抽象画‘明亮活泼’……”
“他还要跟我大谈特谈什么投资艺术品的眼光……” 她说着,自己都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这笑声里充满了讽刺和解脱。
楚诗琪也喝得不少,立刻拍着桌子附和,“何止!上次马术俱乐部的聚会,他非要骑那匹最难驯的‘黑风’,结果还没上去就被甩了个趔趄,还嘴硬说是马鞍有问题!死要面子活受罪!
“子菡,你跟这种人在一起,简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程叔叔和程阿姨到底怎么想的?怎么非要你跳这个火坑?”
提到父母,程子菡眼中的迷离被一抹深刻的苦涩取代。
她摇晃着手中小巧的琉璃杯,看着里面清透的酒液,声音低了下去,语气里带着自嘲,“怎么想的?……或许,是他们觉得,在我身上,不能再失误了吧。”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鼓起勇气揭开家里的疮疤。
“苏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
程子菡提及那个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真千金”妹妹程苏酥,声音很轻,“诗琪生日宴上那场闹剧之后,她算是……名声彻底坏了。圈子里没人明说,但心里都清楚。爸爸花了很大力气才把消息压到最小范围,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楚诗琪也收起了嬉笑,点点头,带着几分不屑,“那是她自作自受,还想害晚晚。”
“是啊,自作自受。”
程子菡重复着,语气复杂,“可后果是,爸妈对她失望透顶,以前无条件的溺爱全没了。她被禁足了好久,现在更是直接被送到国外去了,说是留学镀金,其实就是避风头。”
“以她现在的情况,将来想嫁进门当户对的人家,几乎不可能了,爸妈最多也就是以后给她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安稳过日子罢了。”
她抬起眼,看向顾听晚和楚诗琪,眼中充满了无奈与悲哀,“苏酥这条路……等于是走窄了,走断了。所以,他们所有的期望和压力,现在都转移到了我身上。”
“爸爸说,贺家是很好的联姻对象,能帮到哥哥,也能稳固程家的地位。妈妈也说,女人总要嫁人,贺聿风家世相当,人……也算拿得出手……”
“联姻,找一个像贺家这样体面又能带来助力的家族,成了他们眼里,我这个养女……能为程家做的、最稳妥也是最重要的贡献。”
“我是程家养大的,这份恩情,我拿什么还?除了听话,我还能做什么?”
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贺聿风本人,而是因为这仿佛注定般令人窒息的命运。
楚诗琪听得又气又心疼,搂住她:“这算什么道理!什么恩情要用一辈子去还?程苏酥自己作死,凭什么要你来承担后果?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顾听晚安静地听着,直到程子菡倾诉完,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子菡,我理解你的处境。养育之恩是事实,程家现在面临的声誉压力和继承人的婚配困境,也是事实。”
她的话没有任何情绪渲染,只是陈述。
“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如炬,“报恩和实现自我价值,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单选题。”
“你现在感觉没有选择,是因为在程伯父伯母的衡量体系里,你目前能提供的最直观的价值,似乎只有‘联姻’这一项。”
“这就像他们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了‘程苏酥嫁得好’这个篮子里,结果篮子破了。现在,他们急切地想把你放进‘联姻’这个新的篮子里,确保至少有一个篮子能稳住。”
这个比喻残酷而精准,让程子菡和楚诗琪都怔住了。程子菡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顾听晚。
顾听晚只浅酌了几口,眼神依旧清明如常。她用餐巾轻轻按了按嘴角,目光投向泪眼朦胧却依旧坐姿端正的程子菡。
“恩情要还,但不是用你的人生去填一个无底洞,更不是用你的幸福去交换所谓的‘家族利益’。”
“你现在的困境,根源在于你在程家父母眼中的价值,似乎主要只在于联姻这一项。”
顾听晚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引导力量,“他们为你规划的道路,是因为这是他们认为的对你最好,或者说对家族最有利的安排。”
“要想让他们改变主意,或者至少不再强迫你,你必须让他们看到,你有其他方式可以创造更大的价值,而且是独属于你程子菡的价值。”
“我……我能有什么价值?”
程子菡喃喃道,带着自我怀疑,“除了这些礼仪、品位,会插花,懂一点钢琴和绘画,名校文凭……在商业上,我根本比不上哥哥,也比不上你,听晚。”
“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