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决定出路，态度决定速度。方向决定脚步。
新厂区里，邵勇陪着蔡镇长在前，几名工程技术人员随后，边聊边往前走。车间外的空地上，修了一个长方形晾水池，池水中间塑着朵朵浪花，浪花之上，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从鲤鱼的嘴里，哗哗喷出热水，雾气蒸腾，如纱似缦。
蔡镇长眨着笑眼，娃娃脸上酒窝深陷，抬手指着晾水池，“邵勇，晾水池里做文章，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你真是，素喜开新局，不走寻常路啊！”
“啊！你说这个啊，我就是想，这水要循环利用，造个喷泉，既能快速降低水温，还能美化环境。不是两全其美吗？”
邵勇并没有放在心上，随口答道。其实，他有更好的想法，比如用热水养热带鱼，用热水搞集中供暖，用热水发电。只不过企业规模还小，还远未达到资源再开发再利用的条件。
蔡镇长在变电所前站住。他是专程来看新项目的。当听说邵勇自建变电所，立即引起了他的兴趣。这可是新举措，为解决钢铁业用电荒，打开了新思路。
变电所不大，位置在晾水池的东南，占据厂区的一角。混凝土地坪，上面固定着两台巨大的变压器，每一个足有一层楼高。
“邵勇，你这个变电所多大的？”
蔡镇长看着变电设施，两眼放光，兴趣浓厚。
“我这个5万的，暂时看还够用。”
邵勇欣然道。
“办下来不容易吧？”
蔡镇长清楚，能把变电所办下来，根本不是钱的事儿。能拿得出钱的企业多了，可建独立变电所的，目前，还别说，只有邵勇一家。如果全镇较大的钢企，都能自建变电所，将极大缓解全镇用电紧张局面。
“那还用说。如果不是崔书记，把市委陈书记请来，现场拍板，想建变电所……”邵勇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句不中听的，那就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回想过去一年，是是非非，百转千折，邵勇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咸，五味杂陈。
蔡镇长不再说话，转身继续向前走。前面是新建成的铸钢车间，名义上是邵勇的，实质上是颜光的，可颜光碍于身份，不便抛头露面，就由邵勇出面打理。
“这个电炉是多大的？”
水泥墩上的电炉，像个大西瓜，削掉了瓜蒂。
蔡镇长问，邵勇认真答，“5吨的，在襄平来讲，目前，大小还可以！”
蔡镇长围着电炉转圈，“邵勇，投下来，大概需要多少资金？”
“一百多万吧！”
邵勇风轻云淡，一百万好像是一百元。
蔡镇长迅速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如果全镇能上30个，那钢坯年产量就能突破60万吨，刘柳镇就能成为襄平钢铁第一镇，可耗电量也是个惊天的数字。他暗下决心，一定得把省局一次变项目争取下来。
中午，邵勇留蔡镇长吃工作餐。蔡镇长提出，“邵勇，你厂子更名，没几个人知道。这么大的事，值得宣传。”
“镇长，宣传啥啊！就像人的名字，不就是一个代号吗？”
邵勇不以为然。
“那可不一样！企业名称是专属名词，你注册了，就像商标一样，别人就不能叫，就有了域名保护。”
蔡镇长觉得有给邵勇扫盲的必要，坐直身子，摆出传经送宝的架势，“老话讲，当官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名声叫不响，家底都赔光。当然，这有封建迷信在里边，可咱不信迷信，还得注意社会影响不是。”
邵勇撂下碗筷，态度认真，“那蔡镇长，我全听你的，你叫咋干，就咋干！”
“这可是你说的，听我的！”
“我看啊，你就利用这次变电所落成，再加上铸钢项目落地，搞个开业庆典，造造声势，进一步扩大影响……”
蔡镇长给邵勇支招。他是想通过邵勇，鼓动更多的人上大项目，实现大跨越。
“过去，我还真没少搞。可现在，真的没兴趣，也没精力，弄得像老百姓盖新房似的，没劲儿！”
邵勇实在不愿意配合，担心这么搞，坏了自己名声，毕竟搞这种庆典，就和讨饭没啥区别。老百姓盖个房子不容易，上梁，办个事情，收收来往，无可厚非，可自己好歹算个企业家，怎么能为了钱，去大操大办，那不是脸都不要了吗？
“说得也是！要不这样。马上到年底了，我打算开个经济工作会议，会前搞个项目拉练，组织企业到你厂里看看，这回总可以吧！”
蔡镇长思索一番，提出一个更加大胆的设想。邵勇不便反对，只能配合。可心里却在想，有这工夫，用在抓生产上，不好吗？我们开工厂的，就是要多轧钢，多卖钱，多创造利税，这才算是正向。
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饭没吃完邵勇就交了枪。蔡镇长吃的相当满意。他倒不是在意吃什么，而是一顿家常饭，竟吃出了新思路，吃出了新局面，吃出了新目标。
刘柳镇召开经济工作会议的通知，很快下发到南大洋村。接听电话的邵普，习惯性问了一句，“都是什么内容？”
“这不马上要跨世纪了吗？总结过去一年工作，展望二十一世纪。对了，会议前，安排参观几个重点项目，其中就有你们村鞍阳市轧钢厂。一张纸画个鼻子，这回你们可要露大脸了！”
镇政府办公室文书，半真半假，嘻嘻哈哈的一番揶揄，却让邵普很受用。
没等邵普撂电话，村主任莫文明刚好打门口进来，好奇地问：
“书记，看你两眼崭亮，满脸泛光，啥好事儿，跟俺说说呗！”
“说说就说说，文明，你可是赶上了好时候。俺当南大洋大队长、主任、支部书记，二十多年，从来都是只有挨批的份！”
邵普情绪激动，在屋子里踱起了步，“论好事，准没你的；可坏事，准跑不了！丢人现眼啊！开会就挨批！开会就挨批！每次开会，俺们都是找个犄角旮旯，偷摸地坐了。听完会，马上开溜。”
长叹一声，眼底噙泪，“可怕啥来啥。有时被批得，真恨不得找个地裂缝钻进去。遇着难处，掰不开蘖子，恨不得拿脑袋撞墙。心酸时就想，一头撞死得了。人死了，一了百了！可又往回想，南大洋的工作总得有人干啊！”
抹了把眼睛，“文明，你小几岁，不知道。那个难法，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洪超书记为啥有病？累的，气的，急的！这又气又急又累，就是个铁人，能受得了？！”
邵普看着文明不耐烦的表情，长长吐出一口气，平缓了情绪，“唉！扯远啦！刚才接镇里通知，明天开经济工作会儿，会前组织与会人员，参观邵勇的厂子。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
邵普说到高兴处，双臂叉腰，仰面哈哈大笑。笑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这笑声里，有凄苦，有悲怆，有辛酸，有欣慰，有自豪，有憧憬……
文明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锛头发光，窝眼挤挤眨眨，有了主意，“书记，咱是不是抓住机会，把事情弄大点！这可是让咱南大洋扬眉吐气的机会，可不能袅悄地，就这么过去了！”
“你是要敲锣打鼓，让全村人都知道啊！”
邵普白了文明一眼，可话刚一出口，就后悔了。想自己当南大洋这个家，这么多年，从来都是窝窝囊囊，抠抠搜搜，就没敞亮过，大张旗鼓，露露脸。这回全镇经济会议参观邵勇的厂，不正是打着灯笼难找，满大街踅摸难遇的好机会吗？
邵普领悟了文明的意图，可想到邵勇又有些二心不定，“文明，你的想法很好，可厂子毕竟是邵勇的，他是啥想法，俺们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啊？”
“我哥的工作，交给我来做。我就说是村班子集体研究过的，让他执行！”
文明倒是嘁哧咔嚓，“我这就去找我哥。跟他合计合计，迎接参观咋个搞法？”
文明转过身，准备出屋去。邵普猛然想起什么，“等等！”邵普把文明叫住，“咱们还是马上开个村两委会。你是高兴过了头，忘了邵勇是支委委员了！”
莫文明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暗叫一声，可不是嘛！表哥邵勇就是支委委员。这要去跟他说，搞欢迎仪式是村两委的决定，不是正撞枪口上。他一句，我咋不知道！不就露馅了吗？
镇经济工作会议，能把南大洋纳进来，改写了历史，也开了新篇。南大洋村两委会，会场气氛异常热烈。会议只有一个议题，劝说邵勇搞个欢迎仪式。方案就是南大洋村出人，邵勇的轧钢厂出钱。按邵普的调子，就叫深度“村企共建”。
确实是个值得高兴的事！邵勇看大家情绪高涨，不好冷了大伙的心。退一步讲，自己再差，也不差这俩钱。邵勇爽快地答应了。
会议表决：邵勇出一万块钱，动员村小学师生，手持花束，夹道欢迎上级领导和来宾。由村委会主任文明亲自负责，组建一支秧歌队，载歌载舞，以示庆祝。
文明把选拔妇女，组建文艺队的工作，交给妇女主任刘云霞。自己带上会计巴庆波到鞍阳采购服装和器械。物资装备一进院，原先还犹犹豫豫的妇女，都放下包袱，主动找云霞报上名。
云霞怕耽误事，请镇文化站从县文化馆，请来老师亲自教练。文艺队没白没晚地排练，半个多月，就跳得有模有样。文明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文明里里外外，连踢带打，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整个人看上去，又黑又瘦。本来明亮的眼睛，因为失去神采，成了死鱼眼。
男人也会憔悴。经济会议过后，文明累得骨头架子都散了，可他还是挣扎着处理善后。待到四脚落地，才跑到鞍阳碧海云天，泡了个热水澡，睡上一大觉。
文明开着邵勇那台桑塔纳，从城里往回返。国道202晚上没有路灯，视线不好。过了运粮河桥，文明脑袋开始发沉，觉得像一颗大倭瓜，自己的脖子根本顶不动。上眼皮也出奇地重，重得像城门口的千斤闸，怎么使劲也睁不开。
文明内心挣扎，要不要停下来。可他不知道，车已经开始在公路上画龙。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下了国道，上了兰陵公路，就靠边休息。文明默默给自己鼓劲儿。
偏巧，前面过丁字道口，一辆幸福摩托载着人，嗖！从村道窜出来。文明手忙脚乱，眼前一黑，撞了上去。
“嘭！”
摩托车腾起，像一匹断了脊梁的马，掉下来，在路面上翻滚，摔成零部件，散落在公路上。摩托车上的人飞起来，在空中360度翻转，然后，像两只口袋，重重地坠落……
“轰隆！”
文明连人带车，冲下公路，一头扎进路旁的沟壕里。四轮朝天，熄了火。驾驶车辆的文明，连磕带撞，昏死过去。
汽车冒着烟，吓坏了过往的车辆。司机纷纷减速停车，打120的，打110的，跳下沟壕撬车门的。文明被从车里拽出来，连同被撞的伤者，一同上了救护车。
邵勇闻讯赶到现场，人已被送往医院，车已经被拖走。路面上残留着油渍、血迹和摩托车和汽车的碎片。邵勇动用关系，打电话查问事情始末。
不久，交警队传来消息——骑摩托车的两个人，一死一伤。伤的人，恐怕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了。
文明血液检测结果出来，排除了醉驾和毒驾。是血糖偏低，造成眩晕，酿成了此次恶性交通事故。
邵勇会同邵普、庆波和云霞，驱车赶往鞍阳市人民医院。文明的病房在七楼，他躺在雪白病房里，头脸用纱布包裹，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极像一个雪人。
文明床前立着输液架，架子上吊着输液瓶。让人看起来，是一个蛮危重的病人。其实文明的病情并不严重，只是些擦碰伤，医生担心感染，才把他裹成个粽子。
文明出事儿，还没通知家属。这是邵勇的意思，主要是怕家人担心，同时，也怕家里人不小心，说漏了嘴，把交通肇事的后果，吐露给文明。
病从火上来。命从火上去。邵勇跟邵普商量，这次探病，都要守口如瓶。当着文明只报喜，不报忧，免得火上浇油。
医院门口，开着超市，出售花篮和水果。邵勇让邵普和庆波下车，在医院大楼台阶下等着，自己拉上云霞到超市，选购了一只果篮，一只花篮。让老板钉上祝您早日康复的缎带。邵勇和云霞端详一番，看上去蛮是那么回事。
俩人从超市出来，跟邵普和巴庆波汇合。巴庆波从邵勇手里接过果篮，云霞提着花篮，几个人有说有笑，上了电梯，按下数字键7。电梯停稳，邵勇带着大家三转二转，找到文明的病房。
“文明，你看谁来看你啦？”
推开门，邵勇一马当先。同病室的人，看见邵勇一行，也都面带微笑，投来羡慕的目光。
文明转着脖子，看着邵勇身后的人，落寞的眼睛有了光彩。他招手请他们来自己床上坐。虽然脸被纱布包裹着，但能感觉到，他的心情是愉悦的。
“书记！庆波！云霞——”
挨个叫着进来的人，因为情绪激动，文明的声音颤抖着，像被电磁干扰的收音机。
“这不都挺好吗！别激动，别激动！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悲忧伤肺、惊恐伤……你啊！好好躺着就行！”
邵普上来，坐在床头，抓住文明的胳膊。文明的胳膊没受伤，还能自由活动。
“出了这档子事儿，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打死我也没想到啊！”
文明拉着邵普的手，不免后怕。
“来，我喂你吃苹果。吃了苹果，以后，就平平安安地啦！”
云霞在人们说话的空儿，削了一只苹果，拿果刀切成小块，用牙签挑着。
“我不吃！吃东西耽误说话。现在，我就想和你们说说话。你不知道，我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多想找个人说道说道！”
文明摆着手，谢绝云霞的好意。
“没事儿，我们也一起吃。我们边吃边说！”
巴庆波调笑着，从果篮里掰了根香蕉，三下二下，扒了皮，大口大口咬起来。
“我撞着人了吗？”
文明咽下嘴里的苹果，试探着问。
趁文明没有注意自己，邵勇朝众人使了个眼色。邵普脸上堆着笑，“没有，没有！你就是把自己弄沟里啦！”
“是啊！是啊！你没怎地，可你那台车摔得够结实，基本报废啦！”
巴庆波从中插话，告诉文明，他现在这个样子，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汽车就没他那么幸运，代他受了过。
“别放在心上，只要人没事！汽车没了，以后再买嘛！”
云霞怕文明受刺激，体贴地宽慰。
“多吃点东西，别胡思乱想。赶快好起来，我再给你提辆新的。”
邵勇也走过来，开解文明。
“可我是不是撞人了啊？我影的乎的，好像是撞上啦！”
文明不确定自己的话，带着疑问，向大伙求证。
“没影儿的事！你翻车前，到底出了啥情况？”
邵勇截住文明，把话题引到一边。
“脑袋沉，眼睛睁不开。”
文明用手按着太阳穴，认真回想着。
“这不就对啦！你当时低血糖，晕过去啦。留在你脑子里的，都是低血糖造成的幻象。”
邵勇继续开解文明，想把文明彻底从噩梦里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