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需要我表演一下父女情深吗？像他表演他的‘突发重病’一样？”
里面的争吵声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争执和呜咽。
我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关于莫里森家族的一些传闻。白手起家、野心勃勃的父亲，貌合神离、各玩各的夫妻，以及一个被当作继承人培养、与父母关系极度疏离的独生女。此刻，这些冰冷的文字变成了门内鲜活又丑陋的戏剧。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凯特走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更白，但眼神依旧坚硬，像结了一层冰。她没看我，径直朝电梯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
回到车上，雨还在下。她没有发动引擎，只是坐在驾驶座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被雨水扭曲的城市灯火。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忽然，她猛地俯身，从副驾驶座前方的储物格里，胡乱摸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急躁和狼狈。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角都泛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我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平日里无懈可击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里面那个或许同样伤痕累累的内核。那个在家族期望、商业利益和情感荒漠中挣扎的凯特·莫里森。
她终于止住咳嗽，却没有抬头，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他们……”她开口，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这个唯一的听众陈述，“从我十六岁起，就在我身边安插各种各样的人。朋友，导师，恋人……都是为了莫里森这个姓氏，或者他们许诺的好处。”
她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她苍白的侧脸。
“所以我习惯了自己来。”她嗤笑一声，笑声干涩，“甄别，判断，利用，或者……清理掉。”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我，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冰层裂开了缝隙，露出底下汹涌的、复杂的暗流。有自嘲，有疲惫，有一种近乎赤裸的坦诚，以及……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脆弱。
“莱恩，你……”她看着我，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你是我唯一一个，自己选中的人。”
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车窗外无尽的雨声，和她落在我身上，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审视与……确认的目光。
我没有避开她的视线。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我看到了她堡垒上的裂痕，也看到了从裂痕中透出的、微弱却真实的光。
然后，我做了一个超出合约范围的动作。
我伸出手，没有触碰她，只是轻轻拿走了她指间那支快要燃尽的、微微颤抖的香烟，在车载烟灰缸里按熄。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
她僵在那里，没有反抗，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各种交织的情绪，像一团被雨水打湿的、混乱的线。
我迎着她的目光，平静地开口，声音在雨声的包裹下，异常清晰：
“凯特，”我第一次，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叫了她的名字，“我的确，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瞳孔微微收缩，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它的重量。
“我不需要你的钱，至少，不是以你认为的方式。”
“接近你，有我的目的。这个目的，比你想的更复杂，也可能……更危险。”
“但是，”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斩断某种退路，“那枚胸针，你拍下它，是因为我那三秒的注视。这件事，是真的。”
“我每天为你煲汤，即使知道你从不真的喝，那里面没有花生酱。这件事，也是真的。”
我将自己的堡垒，也拆开了一角，展露出其下的真实，一片混沌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真实。
“现在，”我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像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审判，“你打算……‘清理’掉我吗，凯特？”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窗，像无数颗心脏在急促地跳动。
凯特凝固在驾驶座上，像一尊被瞬间抽去灵魂的完美雕像。只有胸腔剧烈的起伏，和那双死死锁住我的、灰蓝色眼睛里翻涌的海啸，证明着她正在经历一场怎样的内心风暴。
“危险？”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喉咙，“你？”那语气里的难以置信，几乎变成了一种尖锐的质疑。她或许设想过我的无数种背景，贪婪的投机者，别有用心的攀附者，甚至是不自量力的爱慕者，但绝不包括……“危险”这个词。
我没有回避她的视线，任由她审视，探寻，试图从我平静的表象下挖掘出隐藏的冰山。这一刻，沉默是最好的答案，也是最大的压力。
她猛地推开车门，冰冷的、带着雨水腥气的风瞬间灌入车厢，吹乱了她一丝不苟的金发。她没有看我，径直下车，大步走向公寓楼门，背影僵硬，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伪装上。
我没有立刻跟上。给她空间，也给我自己。在车里又坐了几分钟，直到心跳逐渐平复，才拿起她遗落在车座上的外套和手包，走进公寓。
那一夜，公寓里静得可怕。我们各自占据空间的一端，像两艘在黑暗中对峙的船，雷达屏幕上都清晰地显示着对方的存在，却没有任何通讯信号。
第二天，她仿佛失忆了一般，绝口不提车里的对话。她恢复了那个高效、冷酷的凯特·莫里森，日程排满，指令简洁。但我们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薄膜，似乎变得更薄，更透明了。她不再刻意掩饰某些观察我的瞬间，而我，也偶尔会在她面对家族压力、流露出细微的烦躁时，递上一杯她真正喜欢的、不加糖的黑咖啡，而不是合约上写的摩卡。
我们陷入一种奇怪的僵持。像两个都知道对方埋了地雷的工兵，在雷区里小心翼翼地生活，偶尔，会故意在某个疑似埋雷点附近踩上两脚，试探对方的反应。
打破这种僵持的，是一封来自莫里森家族老宅、措辞优雅却带着不容拒绝意味的晚宴邀请函。主题是庆祝凯特父亲“康复出院”。
“你需要准备一下。”她把邀请函扔在茶几上，语气平淡，“这次不一样，是‘家宴’。”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不是需要并肩作战的商业战场，而是需要深入虎穴的家族泥潭。
晚宴设在城郊一座占地广阔的庄园里，古典，奢华，每一块砖石都散发着old money的傲慢与陈旧气息。到场的不止是凯特的父母，还有几位旁系叔伯、家族信托基金的负责人，目光如鹰隼。空气中弥漫着亲情的假象与利益的算计。
凯特挽着我的手臂，笑容完美，应对得体。但我能感觉到她手臂肌肉的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席间，话题不可避免地绕到了凯特的“终身大事”上。
“莱恩是吗？”凯特的母亲，一位保养得宜、眼神锐利的妇人，微笑着看我，“听凯特说，你自己在经营一家科技咨询公司？年轻人有事业心是好事。不过，和我们莫里森家比起来，恐怕还是……小打小闹吧？”她语气温和，话语里的刀锋却毫不掩饰。
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按照“剧本”，我此刻应该表现出适当的窘迫，或者不卑不亢地阐述一下我的“事业前景”。
但我没有。
我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从容。然后，我抬起头，迎上那位贵妇人的目光，脸上依旧挂着莱恩·米勒温和的笑容，眼神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您说得对，夫人。”我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传遍餐桌，“‘星图咨询’目前的规模，确实无法与莫里森集团相提并论。”
我微微停顿，感受到身旁凯特瞬间投来的、带着惊疑的视线。
“不过，”我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份量，“我们最近恰好完成了一份关于新兴市场对冲基金风险评估模型的分析报告，主要是针对几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机构，比如……‘信天翁资本’。”
当“信天翁资本”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餐桌上的气氛陡然凝固。
凯特父亲手中的酒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酒液在杯壁上漾出细微的波纹。她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位一直沉默寡言、面容阴鸷的叔伯，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刀般射向我。
“信天翁资本”……那是莫里森家族一个未曾公开的、高度隐秘的关联企业，涉及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资本运作，是家族内部讳莫如深的话题。
而我，一个他们眼中靠脸吃饭的“合约男友”，不仅精准地说出了这个名字，还提到了那份本应绝对保密的、足以引发地震的风险评估报告。
我无视那些几乎要洞穿我的目光，转向凯特，语气轻柔，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晚的甜点：“凯特，我记得你提过，对这类跨市场风险模型很感兴趣？或许晚点我们可以聊聊。”
凯特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又一点点回来。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种……急速燃烧的、炽热的光芒。她没有说话，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握紧了，指节泛白。
餐桌上的死寂持续了足足十秒。
最终，是凯特的父亲，用一声干咳打破了沉默，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谈论起无关紧要的园艺。
后半程的晚宴，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中度过。那些审视我的目光，从轻蔑、探究，变成了忌惮、猜疑，甚至是一丝恐惧。
回程的车上，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车子驶入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引擎熄火。
凯特没有立刻下车。她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停车场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紧绷的侧影。
然后，她猛地转向我，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冰焰。
“你是谁？”她问，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再是质问，更像是一种……确认前的最后探寻。
我解开安全带，转过身，正面迎向她。到了这一步，所有的伪装都失去了意义。
“这取决于你，凯特。”我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取决于你是希望继续和那个你‘雇’来的莱恩·米勒玩游戏……”
我顿了顿，向前倾身，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能看清她瞳孔中我的倒影，能感受到她微微急促的呼吸。
“还是，”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某种承诺，也带着某种警告，“愿意认识一下……真实的我。”
黑暗中，我们凝视着彼此，像两个在悬崖边相遇的对手，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退无可退的来路。
这一次，没有酒精，没有表演，只有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真实。
她在衡量，在抉择。而我，在等待。
等待她，亲手拆穿这最后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