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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雨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郊外,一个普通的农庄。

一仆妇举着火烛穿过内外院相连的角门,走过一段篱笆围起的花园小径,敲响一座名曰“琴里居”的雅致小楼的门。

片刻后,得到传召入内。

有丫鬟接过仆妇手中火烛,置于案台上,同她打招呼:“这么晚了,徐妈妈怎么来了?”

被唤作徐妈妈的仆妇压低声音问道:“小姐呢?”

“在里面更衣。”

正说着,一妙龄少女从屏风后转出,撑开了手臂由丫鬟帮她打理裙琚,径自道:“可是前院出了什么事?”

徐妈妈赶忙垂首,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位公子又梦魇了,还有些低烧。梁伯想进去为他擦洗也不肯,将人赶了出来。”

“可用了暮食?”

徐妈妈摇头,自说自话起来:“唉,也能理解,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任谁都会做噩梦。不过,他这已是本月第四次魇住了,不吃不喝也不让人靠近,吓人得很……小姐,您别怪老奴多嘴,这不知身份背景的外男,您一藏就是大半年,见天往庄子上跑,若是消息传出去,被老爷夫人或那方家少爷知道,误了您的大好前途,老奴实在担罪不起呀。”

云英未嫁的女子向来名声大于天。

京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有做错事受了责罚亦或见不得光才会发配到庄子上,正常人家也就夏日纳凉或偶尔踏青到庄子上暂住个几日,还是车马仆从一大堆那种,她家姑娘倒好,带着几个丫头干脆在庄子上生根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厌恶女红,喜好农事。

徐妈妈原是吴家家生子,老夫人跟前得脸的,上了岁数身体不适才挪到庄子养老,兼着管理方圆数十亩的山林田地和农户,和梁伯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吴嘉是她看着长大的,多有心疼,一开口不免絮絮叨叨,语重心长。

吴嘉耐心听着,含笑不语。

徐妈妈无奈叹气,又试着商量:“他病情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要么撞了邪,要么心思深,我瞧他像是后者,成天关在屋子里心事重重的样子……若不然,等到这回退烧后就让他离开吧?否则我真没法和主家交代了!”

徐妈妈说这话,颇有几分倚老拿大的嫌疑,本以为吴嘉还要泼皮耍赖一番,不想她直接点头应好,倒让徐妈妈吃了一惊。心想这么好说话,前头莫不是她误会了?

带着重重的疑惑,徐妈妈被打发离去。

吴嘉吩咐丫鬟苁蓉去准备两盘点心,随后提着竹篮,避开徐妈妈的眼线,小心翼翼往前院走去。

这里虽是农庄,大小规矩一应从简,不过哪里都要讲究男女有别,除非主人家允许,否则外男一律住在前院。所幸这片专门用来招待外客和自家仆人居住的连房后有一道矮坡,坡上正好有间竹屋,地处偏僻,平常人烟稀少,十分安静,用来养伤最为合宜。

吴嘉到了门前,轻叩竹扉。里面没有动静,她也不着急,时不时敲两下,安静等待。过了约有半柱香,窸窣声终而传来。

门开了,里头却未掌灯,黑黢黢一片。

苁蓉似也习惯了,见怪不怪地将灯笼挂在门上,走到屋后搬来一张杌凳,一言不发退到旁边。吴嘉随之上前,把提篮放在门口,坐到杌凳上,就着稀疏的烛光朝里头看,声音轻缓温柔。

“徐妈妈说你发热了,现下好点了吗?明早若不退烧,我请大夫来瞧一瞧可好?”

良久,一道粗哑的声音传来。

“不用,多谢。”

“好,那我让梁伯给你熬点助眠的汤药吧,喝下好睡觉,明天醒来就能好了。”

人一生多苦痛,夜不能寐算其中一道,当真煎熬。这一次里头没有拒绝,似有若无地应了声好。

吴嘉又道:“你没有用暮食,夜里若饿了就吃几块糕饼吧。你不好吃甜口,我特地让厨下少放糖了。”

回应吴嘉的是一片死寂。

吴嘉又坐了片刻,自顾自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晚这样和你说说话,竟觉得日子很有盼头,看着你一点点转好,也觉老天是公平的,所以,你千万不要气馁。”

她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起身准备告辞,忽而一个回头,声音不自觉拔高,“啊!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兄长来信了,我想……不出三日他就将抵达京城,届时,我为你们准备一壶好酒吧。”

她这话看似疑问,又带着几分笃定,并不需要回答,只是觉得故人重聚的日子,合该喝杯好酒庆祝一下的。

回去的路上,苁蓉撅着小嘴,鼓着腮帮子,一句话不说。吴嘉觉得好笑,捏捏她的脸:“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还能有谁?那个假哑巴呗!”

她旁观了自家小姐被人冷落的全过程,自然为她不值。户部侍郎的千金,哪里需要纡尊降贵讨好一个庶民?

若非少爷重托,根本不用受这窝囊气。

偏偏小姐是个守信之人,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非但做到,还要做好。是以这大半年来,自将那人从江西带回,一路上小姐不仅亲力亲为地照顾,还为他延请名医,用名药,什么千年老参,鹿茸鹤胆雪片似的往里填,花费甚巨。

为了从阎王手里夺过那条命,甚至动用了夫人事先给她准备的嫁妆!

那人多少次差点就没命了,也是稀奇,吊着一口气要死不活。她听府里老人讲,只有死不瞑目的鬼魂才会这样,心有怨恨,没能得偿,就在人间晃荡不肯撒手。

谁知小姐却说,就凭那点不屈的生机,这条命救得值。

可那人是什么态度,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非但爱答不理,还浑如仇人般避之千里。

“不就是毁容了吗?照顾他时,我们这些丫头哪个没见过他血肉模糊的样子?我们都还没怕,他倒扭捏起来了,日日不肯见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发疯,连累小姐你跑前跑后,都瘦一大圈了!老爷夫人若是知道,指不定多心疼呢。”

吴嘉听着小丫头激烈陈词,控诉那人的无情无义,笑道:“我当真瘦了吗?”

“小姐!”苁蓉跺脚,“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则个?”

“这多重要呀,怎能不关心?”

见苁蓉被噎得转过头去闷闷不乐,吴嘉拍拍她的手,浅浅一笑:“好啦,别气了,脸鼓成包子就不可爱了。”

“我才没有生气。”

“就是,他是病人嘛,我们要体谅他。”吴嘉仰头,望着浓云阴翳的天,想到那竹屋前微弱如萤的光芒,心下惋惜。

“再者,换位而处,若是你我遭了那样的噩运,被烧得面目全非险些死去,还要面对完全变了一个人的脸,如何能不自怜不自哀?他没有想不开,已是非比寻常的坚忍了。”

苁蓉想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寻常人哪里受得了剥皮再生的痛楚,又哪能忍受容貌尽毁,形如恶鬼?

仔细想想,那张脸当真像干枯的老树皮,深深浅浅,坑坑洼洼,布满嶙峋的纹路,实在可怖。

她抖了抖,赶紧驱散脑海里那张能止小儿啼哭的面孔,抚着胸口对吴嘉道:“原先多风姿俊逸的一个人啊,听说还特别有才华,唉……”

人声远去后,竹林矮坡间恢复往日宁静。

屋内仍旧伸手不见五指。

又过几日,吴寅一路打马风尘仆仆地在农庄前下了马,对迎面而来的徐妈妈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旋即就问梁伯:“人在何处?”

梁伯立刻为他领路。

攒了一肚子苦水还没来得及倾倒的徐妈妈,看着少主人远去的身影,拍了拍大腿,愈发气闷。苁蓉在前院探明情况,人还没到琴里居,活泼的笑声就先传了进去。

她绘声绘色地将徐妈妈吃瘪的过程描述了一遍,逗得一屋子主仆前仰后合。徐妈妈人是好的,就是话多了些,吴嘉和一院子的丫鬟平日没少被“训”,难得促狭一次,都有分寸,笑过便各自行事。

吴嘉等了等,才去前院见自家兄长。

这时候吴寅还被挡在竹门外。

他像个无头苍蝇焦急乱转,不住问询梁伯入门的计策。梁伯日日吃闭门羹,哪有什么好办法?对自家少爷只能送上爱莫能助四字。

好在吴寅不傻,想通其中关窍,就有了思绪。梁伯离开后,他一个飞身上了屋檐,坐在屋顶上,揭开片瓦,顾自说道:“我一路紧赶慢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你就这样对我?”

知道不会有回应,他也不恼,淡声道:“你不想见我,我不勉强。只你既然活了下来,早晚要面对现实……徐稚柳,这大半年来镇上发生了许多事,你不想知道吗?”

“月前我在岭南出公务,得到消息,夏瑛忽然暴死。你可知他的死法?”

“和文石一模一样。”

“安十九如法炮制了文石的溺死,用在夏瑛身上。因为这是连酷吏夏瑛都无法调查出真凶的死法,想必他死后,也没有人能为他查出真相。这事朝廷非常重视,皇帝震怒,令布政使司严查到底,可惜,因为找不到线索,只能草草结案。”

屋内依旧死寂。

吴寅在妹妹和自己长达半年的书信往来中,得到了许多关于这间竹屋的信息,故而早有预料。他只是没有想到,昔日那样高风亮节的少年,有一日颓唐沮丧到只愿与黑暗为伴。

那还是他认识的徐稚柳吗?

他再次开口。

“即便你不在意夏瑛的死活,那么湖田窑呢?”

“湖田窑的大东家,也就是你那位叔父,得罪了安十九,被安了个什么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下了大狱。”

“徐稚柳,虽然你母亲已经过世了,但你还有个弟弟。那乡下也不是什么安宁避世之所,你那弟弟也不是什么安分人,早晚还要惹事。即便夏瑛、徐忠、湖田窑那些人的命都不重要都可以豁出去,至少他,你不能不管不问吧?”

“这次我是借着公差由头才挤出时间来见你一面,明日就得动身回程。时间不多,你若有什么安排,明早之前必须给我回复。”

“我最后说一句……”

“你那时候出事,梁佩秋为了能提前开窑,保下你那只青花碗,被安十九打断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