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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瑜原以为让王云仙去当这个说客,梁佩秋会看在青梅竹马的面子上“振作”起来,不想半个月过去,她还是老样子,成天瘫在床上,数着廊檐下的麻雀虚度光阴。

窑口里自然人心惶惶,一方面夏瑛突然罹难,安庆窑靠山倒台,面对太监势不可挡的权威,少不得盘算退路。另一方面,梁佩秋久久未归,窑工们私下揣度,都说她年纪小,没遇过坎儿,经此一事恐怕歇了心思,想要离开是非之地。

如今还没传开来,多是在和东家角力。

王瑜当然不想梁佩秋离开,就算跛足,也不影响她观察窑火,点火成瓷,那本事长在她的眼睛里,只要眼睛没瞎,万事都好商量。可窑工们不信呐,若不是有了离开的心思,养病三月足矣,怎还迟迟不回?

王瑜也不好多说。

心里生病远比身体的病痛更难治愈。他想去找梁佩秋谈谈,王云仙不让,怕他话说得重了,一不留神当真逼她离开。

王瑜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养她这么多年,就为个外人,她要离开?”

“心都不在了,人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那照你的话说,倘或她真要走,你也不拦着?”

“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王云仙望着小青苑的方向,眼神迷离:“我当然不愿意她走,可我不想用道德、用恩情拴住她,强留她在这儿,若不开心,也是惘然。兴许她离开一阵子,想开了还能再回来。”

王瑜恨铁不成钢,拂袖怒骂:“你就自欺欺人,痴人说梦吧!”

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梁佩秋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何能不心疼?他当然知道梁佩秋当下的困境是什么。

或许是自责,她认为徐稚柳的死和她有关。或许是懊恼,她后悔当日和徐稚柳说那些话。不管直接还是间接的因素,徐稚柳走到这一步,不乏她的错处。

她无法原谅自己,将自己困在看不见的地牢,四面竖着铁栅栏,任凭她如何哭喊,都没人来救她。

是了,当初徐稚柳被迫给安十九下跪磕了二十个响头,她也是这样,日日数着麻雀,看着烟囱浑浑噩噩过了一阵,不过那时徐稚柳还在,尚且能劝一劝她。

如今斯人已逝,还有谁劝得动她?佩秋啊佩秋,当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枯萎下去了吗?谁能来救救佩秋啊?!

王瑜急得一夜没睡,邪风入体,此时有人一盆凉水给梁佩秋浇醒了。

她努力地抬起头,看清面前的人。

是时年。

时年怎么老了?

时年听说梁佩秋已经不吃不喝三天,星夜兼程赶回景德镇,连湖田窑都没回径自登了安庆窑的门。他满身的风尘,胡须蓄了一大茬,黑眼圈快掉到下巴,看着能不显老吗?

他把铜盆往旁边一扔,冷冷道:“你清醒点了吗?”

梁佩秋抹去脸上的水,轻声问他:“时年,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死没死。”

梁佩秋忍不住一笑:“你还跟从前一样凶。”

“幸好你没死,你要死了,我也没处凶了。”他本来很生气,非常生气,一路上都在骂她软弱无能,可真正看到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儿,又满是无处发泄的愤懑。

这个世上能为公子欣然赴死的人,还能有谁?

“你起来。”时年说,“只要你起来,我就带你走。”

“去哪儿。”

“去看荷塘。”

梁佩秋眼里迸发出一丝光芒:“是……是……”

她仿佛不敢往下想,时年肯定地回答:“是,是你们曾经约定他要带你去看的那片荷塘。想去吗?”

她当然想!时年说:“那就站起来。”

梁佩秋摸了下自己的腿。

快和石砖一样冷和硬了。

“我给你一炷香,如果一炷香后你没能站起来。梁佩秋,你就永远看不到公子的荷塘了。”

你会失去他。

完完全全地失去所有和他相关的羁绊。

怎么样?要去吗?

当然要去!梁佩秋急不可耐地起身,下一秒却重重摔在地上,手臂无力支撑往前一撞,桌案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掉落一地。

其中就有那一只长满暗纹的春夏碗。

梁佩秋双目一紧,眼中浮现痛苦之色。连这个她也要失去了吗?她几乎生不如死,泪水夺眶而出。

时年冷眼旁观,没有出手相助。眼看没有指望了,就在春夏碗坠地的最后时刻,不知从哪里滋生的一股力量,她忽然紧咬牙关,整个人往前一扑,旋身接住了碗。

她捧着碗,泪水涟涟,却笑了起来。

**

后世有那么一句话,叫做:如果此时,你忍不住想迎风落泪。请不要忘记,秋风凉,白露降,万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伤。

当梁佩秋躺在乌篷船,由时年撑蒿穿行在夏初时节云水间的荷塘时,万物好似感受到一种相同的悲伤,这种悲伤是共通的,不需要任何语言就可以永恒。

整片荷塘放眼望去仍带着去岁秋冬天的凋零感,未真正迎来新生,一片不太浓郁的绿意,泛着些许枯黄的边角,唯有三两朵花苞已经争抢着,嗅到时令将至的温暖,迎风绽放。

进入五月,夏意渐而明朗,风捎来丝丝热意,有清香萦绕周围,吹痛腐败的伤口。

梁佩秋一条腿以奇怪的角度蜷缩着,趴在船头眼不带眨地朝一片片叶子看过去,一淙淙水流晃过去,好似怎么都没有尽头。

她闭上双眼,脸上漾起恬静笑容。

余下半日,时年将船系在岸边,独自一人去凉亭等候。天黑之后夜风比白日稍凉,担心梁佩秋病恹恹的身体支撑不住,时年犹豫了一阵,刚要起身回去拿披风,肩上忽而罩下一件薄衫。

他回头一看,是多日不见的阿鹞。

云水间地处偏僻,信息私密,少有人知,时年原以为是外人闯入,一刹间生出冷汗,发现是阿鹞,毫不夸张地抚着胸口瞪了她一眼

阿鹞吐吐舌头:“吓到你了?”

“你说呢?怎么走路没声?”看她身后没有丫鬟随行,又道,“一个人来的?”

“没有,让他们留在外头了,我不想看到他们窥探阿谦哥哥的私宅。”

阿鹞已年满十六,仔细说来,翻过年应是虚岁十七,倘若没出意外,她本来会成为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可惜,男主人不情不愿,还不负责,尚未给她找到良配就撒手人寰。

如今,在徐忠紧锣密鼓的安排下,她已与周雅定亲。

因对方是曾见过一面的周雅,阿鹞不太情愿,只也拗不过徐忠,更没替她做主的人,是以万般之下,还是点了头。

她将刚煮好的药汤摆在石桌上,靠近时年悄声问:“她还在吗?”

时年觉得好笑:“不在的话你来干什么?”

阿鹞被他看穿心思,虽感尴尬也没忸怩,直言道:“自从上回出了事,我就有点不敢见她了。”

那时她还存着几分小儿女的挑衅,想看看小神爷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让阿谦哥哥刮目相看。不想掉进女土匪的陷阱,差点没了小命。

自那之后,她心有戚戚,对孤身前来的小神爷就多了几分不敢亵渎的畏惧。想那样一个人,怎可能为她飞蛾扑火?

应当是顾念和阿谦哥哥的情义吧。

故而在听说她为徐稚柳断腿保瓷一事时,她竟不觉得稀奇,甚至有种该当如此的错觉。可他们先前,分明已经在闹不和了。

阿鹞想不通,也忍不住好奇,看到云水间外头停着马车,车头上悬着安庆窑的灯笼,她一猜就是那人,纠结了好久还是决定来看看她。

毕竟断了条腿,也不知她恢复得如何了。

“她还好吗?”阿鹞小心翼翼地问。

时年摇头:“不太好,瘦了许多,人也没什么精神气。”

阿鹞惋惜。

“你在瑶里,如何得知她的情况?”

“王少东家来找的我。”

“王云仙?”阿鹞诧异,“他亲自去找你?”

时年无奈,说真的,见到王云仙的那一刻,他的诧异远不比阿鹞小,甚至还比阿鹞多了几分防备。

那日送别公子,他没有留下,随着徐家母子返回瑶里。他是徐稚柳的书童,身契在徐稚柳手里,不算是安庆窑的人,去留随他自个儿。徐夫人也没阻拦,事后将公子入土为安后,徐承枝拉他到一旁,问起梁佩秋与公子的交情,也和盘托出自己的怀疑。

是以,早前就对梁佩秋的突然接近倍感微妙的时年,当下顺着徐承枝的思路,越发怀疑起梁佩秋的用意。

许多事已经无法深究了,他亲眼看着公子为那人一步步机关算尽,寤寐思服,如何能不忌惮?可王云仙却说,她快要死了。

当他亲眼看到梁佩秋的模样时,一切疑虑随之烟消云散。

没有人可以做戏到苟延残喘的程度,也没有必要为一个死人做戏,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思来想去,竟就是这个他一直没有打心底认同过的人,为公子刻骨相思,焚香于神殿。

太荒诞了。

只有她。

除了她,好似也不会再有旁人了。

阿鹞听时年讲起这些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内情,眼底莫名热意喧腾。她强忍泪水,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一边拭泪,一边看着不远处荷叶掩映下浮动的水光,开始担忧:“她在那里多久了?是睡着了吗?不怕水里有蛇吗?”

“谁跟你胆子一样小。”

“是吧,我也觉得自己太胆小了,倘或我和她一样勇敢就好了。”阿鹞喃喃道,“时年,我不想离开这里,不想嫁人,不想和你们分开。”

“已经定下了吗?”

阿鹞轻轻应声,“我听人说周雅风评不好,平日也好出入青楼,狎妓赌博,偶尔喝醉酒了还打骂下人,这也太可怕了。”

“你听谁说的?窑厂里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子不要孤身一人随便乱跑,更不要听人乱嚼舌根。”时年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已经无力挽回了,“你仔细想想,倘若周雅德行差,大东家怎会把你许给他?”

阿鹞摆在膝盖上两只玉雪团子似的小胖手拧在一起:“也是,这世上有谁能比得过阿谦哥哥。”

“阿鹞……”

“我明白的。”阿鹞说,“只是这亲事太急了,我有点怕。”

“你怕什么?”

阿鹞摇摇头,她也说不出来,总觉得阿谦哥哥一走,天就塌了。徐忠将窑务统统交给徐稚柳事先提拔上来的管事们,每日酗酒,少有清醒的时候。

一到清醒时,就和周雅书信往来,敲定婚期。在周家抬着聘礼下定后,双方迅速达成一致,下月末就让她出嫁。

哪有嫁女儿这么着急的?阿鹞不免惶惶:“我爹会出事吗?”

时年喉头一哽,安慰道:“不会的,你别担心,咱家窑厂那么大,东家身子也康健,过了这一阵都会好起来的。”

阿鹞望了眼荷塘,没再作声。

时年担心她会一直伤心,算算时辰,准备去叫梁佩秋。

“诶,我跟你一起。”小姑娘拎着裙摆跳下石阶,无忧无虑似的转着圈圈走过去,不想临到池塘边又生怯意,“我还是回亭子里等罢,药汤还在那儿。”

时年搞不懂她脑袋瓜怎么想的,一会儿一个样。嘴上说要回去,眼睛还盯着此处,人已经走到这儿了,何必再假装矜持?

他摇摇头,扯着纤绳登上小船,先是喊了几声梁佩秋的名字,见无人回应,赶忙钻进乌蓬船。

梁佩秋显然不大好,已经烧糊涂了。时年忙叫人过来,和阿鹞两人半拖半抱将她抬回屋里,安置在榻上,此时药汤显出了关键作用,两碗下肚,梁佩秋硬生生从鬼门关被拽了回来。

看她脸上逐渐退红,人也清醒过来,时年大松一口气,说道:“你要是也没了,我真怕公子回来找我算账。”

“就是!阿谦哥哥定要怪罪我们的。”

“没事,死不了。”

她脸色惨白如纸,仍旧强颜欢笑,不免让阿鹞想起徐稚柳。他也是一样的,常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可眼底总是有化不开的寒冰。

她常常想,为什么阿谦哥哥没有春天。

阿鹞到底没忍住,嘴一张,哇哇大哭起来。她不管不顾地扑倒在梁佩秋胸膛前,兴许是曾经有过共患难的交情,兴许梁佩秋是徐稚柳最在意的人,她对面前这个外男没有一点男女大防的意思,甚至想借此迫着梁佩秋娶了她,这样她就不必嫁给周雅了。

可就是这样一扑,阿鹞察觉出不对来。

梁佩秋旋即也反应了过来。

她没束胸。

对,因着白梨清楚她是女儿身,日常养病就没注意,出门时太匆忙,也没想到这事儿,因下两人面面相觑,一个赛一个懵然。

好半天,阿鹞猛的直起身子,眨眨眼,冲她比划了个姿势。

梁佩秋认命地点点头。

阿鹞欢喜异常,往常不解的症结一下子都打开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竟是女子?!她和阿谦哥哥……他们是两情相悦吗?

她努力地眨着眼睛,期许梁佩秋能看懂她的意思。

梁佩秋也当真看懂了,只摇摇头。

阿鹞不信,想说什么,察觉到旁人还有一人,忙又捂住嘴。时年光看两人打哑谜,已经一头雾水,因下也不多问,只说:“你且歇一歇,待你好转了,我送你回去。倘若你死在这里,我怕王少东家会一气之下铲平了云水间。”

梁佩秋点头应好,请他给自己一杯热水。

云水间多日未开门,哪来的热水,时年也不挠,脚步打转地跑出门去烧水。阿鹞憋了半天总算能说话了,扑过去又是一阵呜咽,胡言乱语地表达着她的开心与伤心。

梁佩秋好生安抚了一阵她才平复心情。

两人静静对视,一时无言。

梁佩秋说道:“可以和我讲一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吗?”

阿鹞忙不迭点头。

可以说,从她开始有少女心事的时候,徐稚柳就占据了她心脏的全部。窑里都说徐忠属意他,将来会招他入赘,配给她当阿郎,她自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安心等待长大的那一天嫁给他。

可她一日日长大了,和他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朝夕相处。

她感觉到他若有似无的回避,男子不得擅进内院成为他的借口,忙碌变作掩饰,他的每一个躲闪都狠狠揪住她的心。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阿谦哥哥待她不如往日亲密了?后来有一次家宴,爹爹喝醉了,趁机抓住他的手问:“我的女儿美不美?”

他目光低垂没有看她,却说:“阿鹞妹妹蕙质兰心,将来定能嫁个好人家,得公婆厚待,夫婿同心。”

他父亲早就没了,哪有公公?那么这个好人家指的必不是他。

她当即哭了,捂着脸跑回了房间,之后大病一场。再见他时,他正给爹爹送账册,两人在花园小径上迎面而遇,他脚步顿了顿,悉心问候她的病情。

她不肯说话,他似乎也有不忍,上前几步摸摸她的发顶,轻声喟叹:“阿鹞,你是我的妹妹呀,哪有哥哥娶妹妹的道理?”

她抽噎着说:“可我们根本不是亲兄妹。”

“你可知我有个弟弟叫阿南?”

“我听说了,他很调皮对不对?”

“确实有些顽皮,还常不听话,我离家太远,许多事鞭长莫及,也不能就近教导他,有许多遗憾。可他终归是我弟弟,我待他和待你是一样的,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你也是我至亲阿妹。阿鹞,当妹妹不好吗?”

“妹妹有哪里好?”

“妹妹才能永远拥有哥哥呀。”

他应是清楚一个小女孩情窦初开的心思,或许是喜欢的,是仰慕的,是想占有的,可那或许并不是爱。

她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过,自不再勉强,想着徐徐图之。

尔后见面,她请求他不要刻意躲避他,哪有一家哥哥躲妹妹的?他笑着说好,两人就又回到以前的关系。

虽然还跟以前一样,但她知道有哪里不一样了。她仍旧有许多困惑,偶尔也会问他关于男女之爱,他总是蹙眉,深思之后继而摇头。

她转而会意,叉着腰嘲笑他:“原来阿谦哥哥也不懂男女之爱。”

他当然不懂。

“那阿谦哥哥,你想过将来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吗?”

“我不知道。”

“为何不知?你没想过?”

“那你说说,你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子为妻?”

“这、这种事你怎么能问我?”她跺跺脚,满脸绯红,“我不知道,我也没想过!这样吧,我们俩比赛,看谁先想出来。”

后来有一晚她梦里出现个模糊的男子轮廓,那男子和她挨得极近,温热气息拂在她耳畔,她心脏噗通噗通,吓得坐了起来。

那人竟然不是阿谦哥哥。

难道她当真喜欢别人?

为此她还特地试探过徐稚柳。

那一年年关将至,白日暖窑神的祭祀活动结束后,徐稚柳被人请去喝酒,夜半熏熏然而归。她潜伏在角门的花坛后,待人一出现,踉踉跄跄扑上去,握住他的双臂,摸到他细窄匀亭的腰线,闻他身上的气息。

咦,竟和梦中完全不同!

徐稚柳愣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推开,眼眸里俱是肃然,问她夜半不睡在这里做什么?她支支吾吾地回答道:“阿谦哥哥,我可能知道答案了。”

他问:“什么答案?”

她羞羞答答地说起心事,丝毫没有一个女儿家该有的内敛。徐稚柳又惊又呆,想起心学所说的由情至性,缓而接受了她的大胆,不经意间抿唇一笑,当头月色都被羞煞躲了起来。

要说女孩家的心思有多敏感呢?徐稚柳常在外奔走,喝酒是常有的事,只那一晚有种异样的温柔。

她向时年打听,时年也说不好,在酒楼外守着的时候,并不知包厢里发生了什么,只偶尔听到窗格里传来的笑声,若有似无夹杂着公子的无奈细语。

一切看似寻常的事物,必要过一些时日回味起来才显得特别吧?也恰恰应了那句话——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来那一晚是徐稚柳和梁佩秋真正的开始。

《打渔杀家》的戏班子在大小胡同巷弄里穿行时,黑子死在了乌衣巷。

阿鹞听到消息已是年后,有一日徐忠发了好大的火,在家里又摔盆子又摔碗,仆人们拦不住,请了她去。

她追问前因,方知后果。

徐忠并不关心黑子的死,只抚着膝盖大骂:“他就是只白眼狼,喂了这么多年还喂不熟!我女儿有哪里不好,他竟还看不上,白瞎他的一双狗眼!”

她觉着好笑,问徐忠:“那他到底是狼还是狗呀?”

徐忠气短,憋红了脸道:“狼狗不成吗?”

“也成,就是不美。”

徐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尔后看着她摇摇头,长吁短叹:“我的女儿这么好,以后不知要便宜哪个兔崽子。”

“喏,又是兔子了,怎么我就不能嫁个好郎君,偏生这些狗啊狼的?”

徐忠哈哈大笑。

他心情好了才听得进劝,于是她说:“您天天在外头打麻将串门子和老对头掐嘴架,要不就成天喝得找不着北,还不都是阿谦哥哥里外奔走,替您看顾这一大家人和事。这么多年,他是怎样的为人您还看不明白?以后千万别再说这些话伤他心了。您以为凭我一个人就能拴住他?他那样有情有义,您待他如何,他便如何回馈于您,用不着搭上个姑娘硬栓,栓也不拴不住,便凭他良心,也会留下的。”

“你懂什么?你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

“我确实不知,不过,他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你就胳膊肘往外拐吧!”

他是有情有义没错,可也心比天高。在大龙缸写那些罪证,能一把拉下太监算他本事,倘若一计不成,以后不知倒多大的霉!杨诚恭大小也是个地方大官吧,在景德镇经营这么些年,还不是被死太监斗走了,他一个平民能掀翻天不成?

徐忠是不看好的,心下惶惶,眼皮子直跳。

阿鹞劝了好久才按下他的猜疑,不想没过多久,安十九又回到景德镇。

民间传说狐狸大王有九条命,轻易弄不死他,大才子设了连环计,才将将拔了一根狐狸毛,非但没造成什么伤害,还连累自己吃了大苦头。

那时候她已知徐稚柳返乡的计划,闲暇时还帮着时年一块晒过书,这点徐稚柳并未瞒她,只也没说细,就说会安排好窑务再走,总归是想回到家人身边尽孝且再读书的。

多年以来,他并未完全放下考学之志,人在窑业,心在远方。小时候她曾幻想过当秀才夫人,那一定很威风,或许以他的麒麟之才,高中状元未尝不可,到那时她可就是状元夫人了,平日里一些看不惯她的官家小姐,富商之女都要给她让路,想想就很得意。

后来少女绮梦破灭了,她也不恼恨,依旧盼着他平步青云,成为想成为的那个人。

“这样你就会开心吧?”

“我现在也开心。”

她支着下巴哼唧两声:“人开心是会大笑的,你从不大笑,我以此推断,这里是束缚你的。你既然想走,那就走吧,希望你去的地方能让你开心。”

他哑然一瞬,尔后摸摸她的脑袋,夸道:“阿鹞,你是个好姑娘。”

她仰起下巴,很是骄傲:“那当然!”

那些日子,他们都以为他会走,去一个有理想且温暖的地方。

即便徐忠一无所知,即便他扬言要烧光他的箱笼,他们也笃定他不过嘴硬心软,最后定能放手让徐稚柳离开,可没想到意外来得那样快。

安十九一回来,他的弟弟就出事了。

她并不知晓在外院走动的那些男子手段能狠辣到什么程度,或是对徐稚柳的手段存在偏颇的认知,故而认定凡过往种种,皆是安十九的过错。

可涉及到阿南,她第一次产生了质疑。或许那个自小就调皮的小子,真会作出轻薄女子的糟心事来吧?毕竟没人管得了那小子。

窑里头偶尔有些关于徐稚柳的闲言碎语,提及他那个在瑶里的幼弟,大多没什么好话,有人说他从小就会偷窃,还经常钻女子被窝,爬树下河逃课掏鸟窝司空见惯,乃是十里八乡最大的混账头子。

若非徐稚柳一直打点乡里族里,他早就下大狱了。

如此说来,关于奸淫良家妇女一说,许非构陷。

她安静地等待着下文,不想等来一场风暴。之后的变故朝着完全失控的方向疾驰而去,突然有一天徐稚柳变了,外面的人都在说他坏话,说他如何如何谄媚权阉,杀人如麻,又说他如何如何趋炎附势,跪着往上爬。

她很生气,也很痛心,囿于内宅力不从心,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将过错都推给那个传说中坏事做尽的浑小子,怪他害了徐稚柳,怪他绊住了他,也绊住了她。

最终,他们都被牢牢地束住了脚。

生死、去留,由命不由己。

好似眼前人也一样,阿鹞回忆着,看向梁佩秋的目光变得同情而哀怜。她女扮男装,方才能在男人的世界拥有一席之地,又如何能袒露心思,做阿谦哥哥的枕榻之人?

想必她心中也曾无数次挣扎过,最终和她一样,认命了吧?

小姑娘绞动着两手,显而易见的失意:“你知道吗?以前我可喜欢听说书了,在说书先生嘴里,我可是阿谦哥哥网罗天下名荷讨欢心的未婚妻……”

故事里她是那么神秘,又是那么传奇。

哪怕荣辱都与一名男子共,她也开心。

哪怕她一直等他,而他留给她的只有那一亩方塘的误会,她亦甘之如饴。

“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不过是他认定的妹妹,而你,你才是……”她非常清楚,十年蛰伏,只有在那一亩方塘,徐稚柳才能得到片刻自在。而那一亩方塘,是徐稚柳许给梁佩秋的。

只属于她。

再无第二人。

“幸好你没事。”阿鹞低下头,掩去眼底涌上的一股热流,期期艾艾望着梁佩秋,“你快好起来吧,别让他担心了。”

梁佩秋忽而眼泛泪意。

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倘柳哥还在……今朝又会是何等光景?她答应下来:“我会的。”

“那要好好吃药哦。”

“也不要再受凉了。”

说话间,时年提着茶壶进来。阿鹞转脸就骂道:“还说呢,不都怪你吗?天还没彻底热起来,你就让她一人在船里,幸好我事先准备了人参汤。”

“我……”

两小只作势就要掐架,梁佩秋强撑病躯调解,见他俩左一嘴右一嘴互不相让,想起昔日茶楼的情形,那时徐稚柳看着他和时年打嘴仗,亦似看着小孩儿般宽容与温柔。

只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说起前一阵儿送徐家母子回乡,时年亦万分唏嘘。徐夫人原先就已病重,突逢噩耗更是一病不起,在回程路上就走了。

临终前,她交代阿南将自己和他们的父亲葬在一处。至于徐稚柳,或许山水间才是他的归处。

阿南不肯,徐夫人也不勉强,絮絮叨叨交代良多,溘然长逝。

经此一事,阿南成长了许多。消息经由徐氏家族传回景德镇,徐忠原想派人把他接到身边来,被他拒绝了。

他说:“我要留在这里,为母亲和兄长守孝三年。”

问及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没有沉默太久,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面上呈现出一种与少年完全不符的深沉,语气肯定:“我要读书,考取功名。”

他说,“我想亲眼看一看兄长曾经向往的天大地大,心之所向。”

时年每想起那一幕都忍不住眼眶泛红。

“公子积蓄不多了,仅剩的都留给了他们母子,这些钱原是公子准备回乡的……退路。”

在他们收拾箱笼打算离开景德镇时,徐稚柳所做的打算原比他想到的要多,“公子已早早去信族长,准备盘两亩薄田,在村上兴办私塾,把以前的老师请回来。他原是打算回瑶里继续读书的,他那样的才华……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积蓄竟然花光了。我管着公子的日常吃住,也不知他花用到了何处,方才去书房收拾,才知道原是被一个祁门来的王大夫哄骗了去。”

时年抱怨,“那什么大夫,华佗在世吗?一次诊费竟这么贵!阿鹞你日后嫁去祁门,得了机会定要帮我打听看看。”

梁佩秋浑身一震,激动地抓住时年的手:“你、你说什么?祁门的王大夫?”

“是呀!我在公子书案上看到了那王大夫坐诊药铺的契据和药方,都是一些名贵的大补药材,可我想来想去,那时节公子没有病过这一场呀……再者说,这么大笔花销,若是公子取用的,我怎会不知?”

时年话音一顿,忽而想起什么,定定看着梁佩秋。

“我记得,约莫黄家洲洲民闹事那一阵,你似乎在山上遇到了泥石流?”不等梁佩秋回答,他一拍脑门,“就在出事前一晚,你不是还强行塞了一个五福盘扣给我,让我转交给公子吗?那王大夫,莫不是为你请的?”

三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有说话。

好半晌,阿鹞先打口打破了宁静:“要我说,都是狐狸大王的错,成天惹是生非。若不然阿谦哥哥何至于此?”

时年附和:“公子原先打算铲除了这颗毒瘤就回乡,箱笼已收拾好了,谁想他被召回京城,还能脱罪回来。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刑律都被他们玩坏了!公子被逼得无路可走,每夜枯坐灯前,废寝忘食。若非伤了身心,怎会烧不好一只碗?可恨,权阉当真可恨!”

他又说,“倘公子没有蹚这浑水,没有替杨公正名,兴许……”

“那就不是他了。”一声叹息后,梁佩秋望着窗边一泓月色,喃喃低语,“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做。”

阿鹞默默垂泪。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时年又是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方才去书房,是有件东西要转交给你。”

时年在胸口摸了摸,掏出一只布囊递过去,“我也不知道公子是何时准备的,只他曾经交代过,若有一天他不在,就让我去书房取这个给你……”

那桌案下的暗格里都是徐稚柳的密信。他去得突然,没有来得及交代,时年也不知如何处理,且先放在那处,只拿了布囊出来。

梁佩秋接过布囊,用手摸了摸,像是书信。

时年示意她打开,里面竟是一张房契!

云水间的房契!

时年猜到了徐稚柳的用意,已震惊过一轮,当下不那么震惊了。“兴许是因为公子知道你在景德镇没有置宅,才把唯一的房产留给你吧?他旧时的衣物和书笼都还在,且看你如何处置。”

现如今不会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是徐稚柳而退避三舍的恐怕只有面前这人了。

虽然难以想象,但来的一路上时年已经接受了徐稚柳的种种安排,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遮风挡雨的屋瓦也好,冬暖夏凉的抱厦也罢,小神爷想要什么不可得?公子又何必赠你一间小院?”

时年打趣了一句,又正色道,“你应知晓吧?公子从未视你为对手,非你不配,而是他志不在此。他很珍惜你的天赋,常在外人面前夸赞你的本事,隔着一条河就能断定窑内火候的神人,当真稀世罕有。梁佩秋,你能明白他的心意吗?他多么希望你能在景德镇闯出一片天地来。”

梁佩秋早已泪流满面:“若我不可得,便是这终生难圆的夙愿吧?他曾答应带我看一看这片荷塘,我也一直期盼那一日的到来。我想看看每当他疲惫、孤独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接住了他……”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说他慕夏。

他是真的慕夏啊。

他赠她栖息之地,赠她一片冰心,他的心纵飞去太和殿,却仍赠她一片桃花源,云水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如何作想?是我错了吗?我……我终究伤了他吗?”

梁佩秋捧着那一纸薄薄的房契,哭得喘不上气来,“柳哥,你可以告诉我吗?你从来没有变,对不对?”

看到梁佩秋终于大哭了起来,时年揪住不放的心,陡然泄了气。

哭吧,哭吧。

哭出来就好了。

至夜半,屋内终于恢复安静。

就在时年支着手肘昏昏欲睡时,梁佩秋叫醒了他。

“怎么了?”他忙起身,揉着惺忪睡眼小跑过来,“可有哪里不舒服?”

梁佩秋摇摇头,望着窗外说:“时年,你看今晚的月亮。”

“嗯?”

“是不是又大又圆?”

时年一听,心尖儿直颤。

梁佩秋笑了,笑得满目赤忱:“你愿意陪我去看看狮子弄的月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