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苕峰众弟子最近有点烦。
照理讲,能得太璞长老亲自关照,颇为荣幸,岂不乐哉。
刚开始几日,确实开心,甚至得意起来。
捂嘴偷笑几句,“长老出自我陵苕峰,青睐有加有何不可,你们没这种待遇?哦,是没有,哈哈,可我们有~”
或者虚假地谦虚几下,“哎呀呀,自从得长老亲自传授,人家的修为,顿时突飞猛进了呢。就是每日被督促着练功,好辛苦哦~”
然而,幸福转瞬即逝。
没等回过神来,立遭雷霆出击。
谁让宗主觉得不够好,那她就只好加强力度啦。
太璞回忆老峰主在世时的章法,再和几位真人商讨了几回,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完善一番后,才郑重地颁布下去。
立法不易,执法更难。
既怀重整上下之决心,便不会妥协心。见弟子抱怨而担心不得民望,见长辈奔波而忧惧招惹非议,太过顾忌,反倒什么事情都办不好。
无措子并非糊涂人,刚也好,柔也罢,明白都是为了湫言宗,也没敢多说什么。
老峰主临终前,将峰主之位传于太璞子,虽未正式继任,但有权决策大小机务。
事实上他又很清楚,太璞子在,他们几个老人可以代行摄政。太璞子不在,以听心长老为首的几位长老,具备充足理由进行干涉,指派都护监管,索性让陵苕峰并入明淡峰……一切都有可能。
届时,他们真的无法逍遥自在了。
论野心,几乎等同于无。
他们仅贪图闲逸。
好在养出了一颗随遇而安的乐观心。
太璞长老要做什么,他们便配合与支持什么。
若陪不动,折腾不了,大可告声“年衰体弱”,希望“安享晚年”,不是不能顺利地一走了之。然后找处春暖花开的好地方,搭一座茅草屋,日出垂钓,日落休息,快活地过上隐居生活。
“哎咿~弟子们进步更大嘛。”
“用修为灵力浇灌的花草,长势喜人啊。”
“实不相瞒,老朽这心里呀,多少有点不痛快,又惭愧这些年来功绩乏乏。对太璞长老低头谦恭得久了,渐渐也不再自恃辈分高了。”
“人之常情,不必苛责太甚。”
“唉~后生可畏吾衰矣,湫言宗之未来,交给年轻一辈吧。”
“你当真放心?”
“听闻宗主打算……”
“慎言。”
“陵苕峰不掌机要,不闻重事,别听风就是雨,乱嚼舌根。”
道听途说的话,若未经验证,不可贸然判断真实与否。
陵苕峰的老人们十分谨慎,更惦记晚年的安逸。有些事情,能糊涂则糊涂。
可怜年轻些的弟子,还幻想自家师尊替他们说情,减免繁重的功课。
以前只当听心长老严厉,不知太璞长老也是得其真传。
隔三差五地,考验他们驯养灵兽神禽的技艺,且摸不出规律地,抽查他们对《日书》《桑药月令》《本草》《花镜》等等经典的掌握程度。
还一脸温柔笑意,温馨提醒他们,“以后月月比试,月月排名哦~”
众弟子真的笑不动了。
以前,他们总被嘲笑弱小,不过习惯了就好了呀,反正少不了一块肉。但现在呢,干完活后可以游手好闲的幸福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还。更悲伤的,是自己还得表示感恩。
“长老何时闭关?”
“师弟啊,你我心有灵犀啊。”
小道童双双抱在一起,令边上梳着双鬟的女弟子直摇头。
“劝你们别想了,白日做梦的精力,不妨用在背书上。”
有人附和道:“可不是,明日又要开考了,无措子师尊亲自监督呢。”
有人面如死灰,叹息道:“再过十余日,要考致雨咒和艮沼术,太璞长老亲自来看我们呼风唤雨、搬泥运土呢,呵呵~好荣幸啊。”
几人有气无力,笑得勉强。
一时又陷入忧愁中去,四周安静,唯有喃喃诵读之声。
半晌,年长些的弟子突然蹦出一句,“终于明白葆光堂的师姐师兄,为何羡慕我等清闲度日了。”
小道童再添一句,“秀与阁的师姐师兄也很羡慕。”
秀与阁重典籍保管,葆光堂重治学精深,并称双壁。
湫言宗文化传承,历史不绝,离不开彼此间的双辅双成。
换而言之,秀与阁和葆光堂弟子读过的书,比陵苕峰弟子拔过的草还多。
“读书也很辛苦呢~”
几人感慨良多。
这样充实的好日子,若能分出去点,他们必定不会吝惜。
可当务之急是努力上进。
“长老精力旺盛啊。”
“可不是。”
有人苦笑一声,“此刻正在蠡测池旁教授剑法吧。”
“练剑费气力,竟然还有精神来关怀我等本事如何。不知该哭,还是该嚎。”默默洒把虚泪,“其实,我觉得当废物也是极好的。”
“……”
确如陵苕峰众人所知,太璞日日在正殿前训练高阶弟子。
一套莫哀剑法,教得她快没了脾气。
有时质疑,“这些便是我宗门的翘楚吗?”
时而惋惜“领悟力不弱,欠缺出奇制胜之思。”
时而无奈,“谨慎周密有余,灵活变通不足。”
有时,更多的是担忧,“伪君子最懂人情世故,人心莫测,倘若不知不学,以后可会吃苦啊。”
既乐且愁。
太璞再怎么头疼,但看在湫言宗待她不薄的份上,还是尽心尽责的。
“师兄说得没错,区区一个湫言宗,终究藐小羸弱了些。”
她平淡地望向那尊湫渊之神,眸色莫辨,心中无悲无喜。
凉风起,吹皱一池的浮光跃金。
长袂广带翩飞,袅娜出清艳之姿。
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不知从何处飘来轻吟浅叹,不过须臾,令她收回了思绪。
恬淡虚无,精神内守。
仙宗玄门自诩正道,秉持教条行事,爱讲道理,注重律例,一言一行往往拘束于方圆之内。
起先,太璞是嫌弃的。
感觉自己像一根树,茁壮成长着,却由外力强行来绳正,要求她笔直挺拔,要求她枝节疏落有致,要求她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瓣都完美无瑕……无处不在规训之中。
这算什么无为?
当真恬淡?
可后来,她也习惯了枯燥的生活。
追求精神内守,不该免除渐次修行的勤奋,不该忽略遵守秩序的意义。
老宗主弘微子曾言:“何谓内守,守心守善,守小我,守大道。”
将个人利益凌驾于众生之上,那不是内守,而是内恶,绝不可以成为神仙家的道。
那时候,太璞突兀地问了一句,“若守不住,该怎么办?”
她起坏心,心里都想好了,倘若答复是“舍生取义”之类的仁义言辞,自己能怎么反驳,又能怎么羞他们一羞,笑话出世之人,怎么尽讲入世之语。
那时,师尊如何回复呢?
她似乎记不起来了。
“行云何处去。”
小长老抬头望向苍穹,感慨物是人非,无可奈何。
若干故人的身影,在她出关后,终究是再也瞧不到了。
太璞难免忧伤,连一个告别都没有,仿佛从未相逢,更从未离别。
忽然,她想起一位忘年之交。
老友表面严肃,实则顽劣,总夸自己身体硬朗,可如今又在哪里。
是呀,她问过了,隐暧长老早已羽化辞世。
世间渺渺,不会有人带她勇闯禁地,偷入秘境,事后一力承担所有罪罚。转眼又恢复精神,巴巴跑来诱哄她,要不要一起下山过人间的上元佳节。
真够大胆的。
“你和菅暧真人当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酒酣饭饱后,太璞直言了心底的小疑惑。
“嘿嘿~兄长更像我那反城求保的大父。”
“……”
举杯消愁,隐暧长老是如此称赞自己的祖父与长兄。
确实,作为同出辅弼峰一脉的师兄弟,以及骨肉至亲,菅暧长老胆子小,很怕死。
没曾想,想什么来什么。
“太璞儿,太璞,我的太璞长老。”
连连呼唤,闹得太璞心慌。
来不及反应,耳畔又响起钝钝叫喊声,“小长老~最近辛苦啦……”
“菅暧长老?”
太璞百无聊赖地监督弟子练武,却见菅暧长老颤颤巍巍走来。
“啊!”
不巧路上受惊,他险些被某位冒失弟子的飞剑击中,顿时尖叫一声。刺耳的哀嚎,又把旁人惊吓得脸色发白。
有胆小的,竟学着菅暧长老捂心拍胸,抚慰自己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冒失鬼吐吐舌头去捡剑,也挨了菅暧长老一记臭烘烘的白眼。
“连剑都会脱手,好好反思反思。”他凶道。
太璞搀扶了一把,笑吟吟问道:“长老有事找我?”
“不找你找谁。”
菅暧长老喘口气,说道:“你耳朵也不行,我都喊了好几声,你不叫太璞,谁敢自称太璞呢。”
“长老说得有理。”太璞赶紧赔礼。
“嘿~不怪不怪,你耳朵不灵,阖宗上下皆知。”菅暧长老也是一个十分耿直的男人,
太璞面色温柔似水,笑道:“多谢你们体谅。”
不显丝毫不悦,依旧婉约清扬之貌。
“敢问有何要事,须要劳烦长老亲临。若无事发生,阿斫还要指点弟子剑法。”
即使不气恼,多少有点怏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