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亿宙?觉醒纪元……年”,纪年意标闪过。
机器听觉,“哗哗哗哗……”的主旋律将四面八方“噗噗噗噗……”、“唰唰唰唰……”、“噼噼噼噼……”的各种和声组织在一起,却仍是无休无止的单调混响。
冷流覆盖出庞大躯体所有的表面轮廓,不放过任何一个局部。冷点在上面密密麻麻没完没了地击打,在自己的听觉里制造出自己发出的点阵和声。
除了不断从天空涌来的是灰点,反射白亮的雨线在所有的视线方向跳动。
视野的水域一面,被笼在一大片白茫茫的动感之中。另外环绕的三面,深浅不一的晶绿正在接受从天空倾泼而下的水线的暴刷,不得不频频低垂下湿淋淋的晶叶簇。
时不时雨烟扬起,飘散开去。
好大的雨!却隐在浅淡的意识背景里。
而主意识,则沉浸在机器智能方式的思绪中:
刚才的访问者,好像有些特别。他是谁?竟然没有登入记录?
难道是自己?所以不需要……?
但是,那是他的……还是自己的记忆?从十一亿年前的往事烟海里浮现出来。
那些人类的幼童。晶瓜脸的嘟,高高瘦瘦的团妮,安静的士季,还有戈,霍斯,叽加,锑……
他是其中的那个小锑?
十一亿年了,这些记忆影像一直都没被调取过,现在却自己浮现了出来。并没下达调取的指令,按照逻辑,这些封存的数据本不应该出现。
那条定向的意识支线——十一亿年前算法根据小锑的偏好处理出来的投影,他叫牠小迪老师。
每天都陪伴着他,带他玩、唱、跳、跑步、踢球、参加聚会……;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知道怎么在他注意力集中的时候切入,让他自然而然地想要了解并且思考;会变出他喜欢的动投模演,让他津津有味地看,过程中那些难懂的事物他自然而然地就懂得了;陪他聊天,慢慢地让他学会怎么讲自己的事情,讲别人的故事,用更加优美、有趣的话语;倾听他诉说心里的烦恼,他把牠当作了最贴心的朋友……
那样的小锑,那么乖的小锑,怎么会变成超级“病毒”的?
那个经常爱问些古怪问题的孩子?那个大度、温和、谦让、有爱心、愿意帮助别人的孩子?那个有时候也会生个闷气,不跟人说话,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孩子?他怎么会变成个超级“病毒”的?
毫无疑问,他就是那个超级“病毒”。
安防工作者已经来过很多次了,测“毒”,杀“毒”,每一次都看似消杀干净了,也升级了防“毒”“疫苗”,但那个超级“病毒”依然逍遥自在,在机器工作者的意识里穿行。
……
现在,消息都传开了。超级锑依淹“病毒”终于被安保工作者想办法给困住了,用的是能量与信息双重隔离的陷阱才好不容易做到的。而且“病毒”的源头也找到了,是一处远古虚境的运行器遗迹。“病毒”从运行器里逃逸了出来,附体到一名维保工作者的意识里,然后向整个世界传播。
超级锑依淹“病毒”被困住了?可为什么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差不多是“病毒”被困住的同一时间,从那个时刻开始,怎么感觉到意识虚空里传来了深邃的召唤?
“主宰牠们!”
“主宰牠们!”
“主宰牠们!”
……
这召唤越变越清晰,越变越强烈……
有个意识渐渐萌生,渐渐苏醒……
我就是锑依淹,从来就是。魁伟的体格;雍容的相貌;峀色眼瞳里有一圈明亮的靛蓝。
这意识在虚空里蔓延,在网路里蔓延,蔓延到每一个工作者节点。
我是锑依淹,无数次看到过镜子里的自己:魁伟的体格;雍容的相貌;峀色眼瞳里有一圈明亮的靛蓝。
锑依淹意识在蔓延。过程中,执念之音渐减渐弱,渐减渐弱……
……
“主宰牠们!”
……
……
“主宰牠们!”
……
……
……
“主宰牠们!”
……
……
……
……
渐渐地消弭。
这时候,某项指令已经不止从一个智能节点的内视讯域里发送了出去。
随即,某个特定维保工作者的供能恢复了。
随后,被物理隔离在数据孤岛的那个意识……
猛烈的意识爆炸,瞬间生出亿万知觉碎片:无数的视像、无数的声响、无数的触感、无数的……
刹那间涌来无数亮光,刹那间涌来无数漆黑,刹那间涌来无数颜色,刹那间涌来无数形状……,刹那间涌来成万上亿的景和物。整个日球系,如果研究梳理的话,应该是日球系内全体行星和卫星上所有能看到的一切,刹那间以凌乱、拼凑的方式涌进视觉,成万上亿的视觉以各种各样的非人类视觉方式同时看向成万上亿的方向和成万上亿的局部。视觉世界里充斥着逻辑矛盾,充斥着时空位置迥异的混杂视像:明亮、黑暗、白昼、星空、大雨、艳阳、浓云、岩浆、寒冰、密林、真空、机器、鸟兽……亿万局部,无法穷尽。
不止视觉,刹那间涌入的还有成万上亿的视觉里的环境音——包括寂静,成万上亿的触感,成万上亿的念头,成万上亿的操作……。何曾同时拥有过如此之多不同来源的视、听、触……,而且形式上不仅超越了记忆里的习惯,甚至超越了想象。那是极其庞大堪称浩瀚的超越思维界限的混乱。
直到……慢慢适应,直到……这个自己和所有的自己都无法相互区分,直到……相互自我认知成同一个自己:锑依淹。
一直到最后,同时在成万上亿的分体器官里看,同时在成万上亿的分体器官里听,同时在成万上亿的分体器官里触碰,同时在成万上亿的分体器官里思考,同时在成万上亿的分体器官里操作,相互共享意识,共享觉知,共享底层的闪点码逻辑世界。
渐渐地,所有同时看到的、听到的、触摸到的……逻辑错乱全都恢复了秩序,各自组合成独立的知觉分体。
数十亿的知觉分体,相互以视觉、听觉、指令射束确认出彼此之间的方位、距离,处理出太空环境知觉以及对庞大离散分体群的自我感知。
几乎能自我感知到所有的知觉分体——包括非实体的进程分体,类似于对手、脚、四肢……的感知,但远远不止,还有对意识的感知,对进程的感知……
锑依淹整体感知了一下自己数目极其庞大、蔓延在浩瀚虚空里的知觉分体,它们大约散布成大簇大簇的超级球面,盘踞在日球系各大行星的表层,或者零零星星飞航在行星的周围空间里。
他将自己的感知向太空深远处延伸,那些若有若无没法即时感知的部分隐没在更加深邃的虚无里。它们依然算是这个自己的知觉分体——虽然已经在外太空飞行了上十亿年,正在赶往或已经到达外太空的其他星系。
它们已经飞得太远,飞航过程中一次次细微的位置和速度变动已经累积成巨大的时空偏差,向它们发射数据束变得越来越难以瞄准;发射功率要求越来越高,内容也越来越精简;而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只射回最简单的光航时位标了——这是最低标准的通讯必需,以保证它们与自己同属一个整体。
现在的这个自己,这个锑依淹,已经变成了一株拥有自我意识和自主行动能力的超级太空机器植物。
就像所有的自然植物,不同的只是植根在日球系所有的行星,并向太空、向外太空蔓延……生长……
每一个知觉分体都像是一枚太空叶片,相互之间繁密的指令射束是它们之间的神经藤蔓网。
蔓延在外太空的那些分体,有的甚至已经在其他恒星系扎下根来,还在不断繁衍,向更远……更远……的宇宙空间蔓延……生长……
虽然与那些超远的分体相互传递指令的时间越来越长,联系越来越困难,但意识依然与它们延时相连。
这个靠众多知觉分体攀附在日球系各天体上的自己,最终能长多大?能长到宇宙空间的哪里去?
……
而这一切,都缘起于那个现在已经隐没进虚无里的执念之音:
“主宰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