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匆匆。
清晨山脚下，迎来一位宫中使者。
彼时张良正和白起讨论《黄石天书》，闻言只以为是嬴政召唤，并没在意。
跟着使者便入了宫。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咸阳宫。
尽管秦国崇尚简朴，但作为一国的中心和象征，经过数代君王的营建，宫室连绵，飞檐斗拱，美轮美奂。
即使乘着马车速度不慢，依然行进了一刻钟还多的时间，才缓缓停下。
古代的宫殿宽大高耸，直到跨过约十丈高的阶梯，模糊的人影才逐渐清晰。
当看清前方立着的妇人时，张良瞬间放缓了脚步。
不是嬴政……
当今大秦有两位太后——
华阳太后和赵太后。
赵太后是现任秦王的生母，大约三十余岁，是两位太后中最年轻的。
而面前这位宫装妇人，少说也六十往上了。
因此眼前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到得近前，张良恭恭敬敬地拱手下拜:“草民张良，见过华阳太后。愿您长乐无极，千秋万岁！”
那宫装妇人愣了愣，饶富兴致地问:“你怎知哀家的身份？”
张良瞥了眼宫门口的牌匾:“素闻孝文王爱重华阳太后，早年将太子宫更名为华阳宫，以示宠爱。如今虽时过境迁，故人犹在，故而草民才斗胆一猜。”
提及往事，华阳太后脸上闪过一丝追忆之色。
尽管很快敛去，却仍夸赞道:“哀家亦闻知子房之名，如今一见，的确芝兰玉树。”
你为什么知道我，咱俩似乎没什么必然的交集吧？
心里奇怪，张良一秒开启被动防御模式，敷衍道:“太王太后谬赞了。”
眼前少年素衣青袍、俊眉朗目，举手投足中规中矩，没有一丝差错，依稀可见贵族气度。
“新郑的水土养人呐，哀家虽然居于崤函之地，却也对中原心向往之。”
拿不准这人是什么意思，张良便也见招拆招，跟对方漫无目的地侃起大山，从韩到齐，于虚空中将列国重游了一遍。
华阳太后乐呵呵地听着，似乎很是入迷。
待他说完，才悠悠开口:“子房见识深远，不知可有入朝出仕之心？”
这是一个陷阱！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面前这老太太表现得再和蔼，态度再诚恳，张良总觉得心里发慌，认为她不怀好意。
正待回绝，眼前忽然灵光一闪:“有，但是祖父新丧，按律应丁忧三年，以示孝义。”
华阳太后似是惋惜:“那真是可惜了。”
“不过……”张良话锋一转，“为国尽忠，匹夫有责，草民愿为一亭长，为大秦的基层建设略尽一分绵力。”
亭长职如其名，低于县二级，每十里设一亭，掌管辖区内缉盗治安，征发徭役等工作。
严格来说并不算官员，只是小吏而已。
因而至亲去世丁忧三年这项制度，在这一级并不需要严格遵守。
华阳太后听罢，不知意味地说了一句:“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不过这我可做不了主，让大王来定夺吧！”
说着便拄杖转身，进殿走远了。
“……”
虽然张良是个尊老爱幼的人，但来了这半天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被送了客，他心里或多或少是有那么一点不爽的。
华阳太后出身楚国宗室，是秦廷楚系势力的代言人，包括嬴政的王后都是由她做主，从楚国娶回来的公主。
这样一个人亲自出面拉拢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走下台阶，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时，一人自远方风风火火地跑来。
边跑边道:“张先生！”
这尖细阴柔的嗓音，似曾相识的小碎步，令张良几乎以为那谁又来了。
不过等人走近，他又放下了心。
暗红色袍服、双肩纹饰高高翘起、面貌惨白阴柔、一头仿佛才从理发店洗剪吹出来的杀马特鲜红卷发……
早上的时候，赵高奉秦王之命请张良入宫，结果到了地方人却不在，说是被提前请走了。
于是他又跋涉了几十里回去，查清楚张良被谁带走后，才终于在华阳宫找到了目标。
时间紧急，他连护卫都甩掉了，不久之后，六剑奴才姗姗来迟。
目光在六剑奴中唯二的两名女性转魄和灭魂身上流连一圈，张良才开始和赵高攀谈。
“见过赵大人。”
赵高奇道:“张先生认识我？”
张良微笑:“赵大人大名鼎鼎，良早有耳闻，正欲结交一番。承蒙不弃，我们结为同性知己如何？”
对于他的张口就来，赵高并未显出任何不悦。
毕竟身为掌管王宫车舆的中车府令、秦王的亲信内侍，所掌握的消息都是第一手，快人一步。
知道面前这个俊秀少年前途无量，就算没有一官半职，那也只是暂时的。
相信过不了多久，必得重用。
自己与其提前搞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于是就在彼此心照不宣、各有目的的接近下，短短一盏茶，他们的关系扶摇直上、日新月异，肩并着肩的样子，活像一对狼狈为奸，勾勾搭搭的损友。
总之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当到得殿门口，两人已是说说笑笑，俨然相识多年的狐朋狗友……不是，知己老友。
只见赵高热络地打开殿门，领着人往殿中走去。
“王上，张先生来了。”
“怎么到得这么晚？”
嬴政正在案头批阅奏章，闻言放下笔，语气似有不悦。
亲政在即，不论心里怎么想，仍要做做样子。
因此自今年年初开始，吕不韦便将一部分无关紧要的奏章交给了嬴政处理。
“这……”赵高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张良上前一步，简短概述:“就在大王遣赵府令寻我之前，华阳太后已先一步接我进了宫……”
嬴政听后一叹:“是我之过。”
张良疑惑:“怎么了？”
嬴政看了他一眼，视线有些复杂，没有直说。
“亭长连官都算不上，怎么想到做这个？就算是为祖父丁忧，不如来咸阳宫做个中郎。”
中郎乃是大内侍卫，位次不高却地位显要，尤其在咸阳宫当差，更是人人挤破头的肥差。
本以为这个提议能使对方接受，不想张良仍然摇头。
“良年岁尚幼，得蒙大王看重已是侥幸。亭长之职虽然位卑，却有实践意义，更方便我探听消息，提升能力。”
他的本意是想借着机会和咸阳城里的各大势力们互通有无，找寻可以合作的对象。
中郎在外人眼中固然是近水楼台，却消息闭塞，不利于自己搞事情。
因此张良编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借口来搪塞。
赵高也在这时道:“张先生求真务实，有一腔赤诚报国之心。大王得此良才，小的先在这里道喜了。”
军国大政皆出自相府，身为一国之君反倒黯然失色，缺乏人才。
以为对方只是单纯地想帮自己，委曲求全，甘当卑微小吏，嬴政便动容不已。
亲手扶起张良:“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