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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流华录 > 第二百零四章 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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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寒意比前一日更甚,呵气成霜,宛城北门外的驿道仿佛一条冻僵的灰白色巨蟒,蜿蜒伸向雾气朦胧的北方。

十里长亭,本就是送别之地,此刻更显萧瑟。亭为汉代官道常制,四角攒尖顶,灰瓦覆面,柱漆斑驳,在冬日荒原上孤立着。亭边几株老槐,虬枝光秃,如铁画般刺向铅灰色的低垂天幕。衰草伏地,一片枯黄,偶尔有未被冻住的土坷垃,也被连夜寒风刮得棱角分明。远处伏牛山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沉默而苍凉。

辰时正,孙宇率郡府主要属官抵达长亭。

今日送行,依的是朝廷使者离郡的常礼,规格不低,却也严守分寸,不至逾制惹嫌。亭内已简单洒扫过,设下数张黑漆方案,上置粗陶酒樽、漆盘盛着的酱肉与干饼,酒是寻常的村醪,热气在寒冷中迅速化作袅袅白烟。

孙宇今日穿着太守见客的常服,玄色缘边的深红深衣,外罩一件靛青色锦面绒里大氅,头戴一梁进贤冠,腰佩青绶银印,显得庄重而内敛。曹寅、黄忠、庞季等主要掾属分列其后,人人官服整齐,神色肃穆。队伍中还有数名捧着托盘的小吏,盘中是准备赠与崔钧的程仪——一些南阳本地土产,如绸缎、药材、漆器等,价值适中,合乎礼仪。

崔钧的车队已在亭外等候。他换回了初来时的使者冠服,石青色深衣纤尘不染,外罩的纱縠禅衣在寒风中微微拂动,头戴二梁进贤冠,冠缨系得一丝不苟,腰间铜印墨绶垂摆,面容清减却目光湛然。经过南阳这一番风波,他眉宇间少了几分初来时的谨慎与疏离,多了几分历经事实锤炼后的沉稳与复杂。他独自立于亭前,等候着最后的辞别礼仪。

双方见礼,程式化地对答,感谢款待,祝愿路途平安。孙宇亲自执壶,为崔钧斟满一樽酒,双手奉上:“议郎奉旨南来,跋涉辛劳,洞察民情。宇与南阳上下,感念议郎公正明察。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为议郎饯行。前路漫漫,还望珍重。”

崔钧双手接过酒樽,指尖能感到粗陶传来的微温。他举樽齐眉,肃容道:“孙府君客气。钧奉命行事,所见南阳新政井然,民生渐复,府君与诸位同僚劳苦功高。此酒,敬府君治郡之才,亦敬南阳浴火重生之望。”言罢,仰首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入喉却化作一股暖流。

礼仪既毕,随从人员开始将程仪装入崔钧车队副车。孙宇与崔钧默契地稍稍走开几步,立于亭角一株老树下,避开众人视线。寒风卷着枯叶从脚下掠过,发出沙沙碎响。

崔钧望着孙宇,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坦诚:“府君,南阳之事,钧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府君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廓清奸佞,稳住一方。于国于民,功不可没。”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北方雾气深处,那里是帝都的方向,声音更沉,“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南阳这场雷霆,震动的不只是荆襄之地。洛阳城中,有些人……怕是已坐卧难安。府君年少而居要津,手握实权,此次又如此锋芒毕露,恐已成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钧归去复命,自当据实以陈,然……”他略一迟疑,终究还是说了出来,“然庙堂之上,风向难测。府君日后,行事还须更加谨慎,思虑更须周详。恐今日之局,非是终局,仅是……中局。”

这番话,几乎是在明确警告孙宇,洛阳的反扑即将到来,且会更加凶险复杂。孙宇神色不变,只是眼中锐光微凝,他拱手道:“多谢议郎肺腑之言,金玉良言,宇铭记于心。议郎回京,路途遥远,关山阻隔,亦请万事小心。”

崔钧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孙宇先前所赠的南阳古玉诀,握在掌心摩挲了一下,温润的触感传来。“府君所赠,钧必妥善珍藏。但愿……此玉常润,南阳长安。”这已是极美好的祝愿,也暗含期许。

就在崔钧准备登车时,一个纤细的身影略显迟疑地从送行队伍边缘走出。南宫雨薇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打扮,藕荷色吴绫曲裾外罩月白绫半臂,颜色淡雅,在冬日灰蒙蒙的背景中格外显眼。她手中捧着一个青布包裹的小小方形物事,走到崔钧面前,盈盈下拜,声音轻柔却清晰:“崔议郎恕罪,民女冒昧。”

众人都有些意外,目光汇聚过来。孙宇眼神微动,并未出声阻止。

南宫雨薇抬起头,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恳与期盼,将手中布包呈上:“听闻议郎即将返回洛阳,民女斗胆,恳请议郎慈悲,将此物……代为转交洛阳城西玄都观中,一位道号‘静虚’的师太。她……她是民女姨母。自家中遭难,流落至此,与亲人音讯断绝久矣,唯姨母或知下落,心中实在挂念……”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将一个孤女寻亲的悲切与希望演绎得淋漓尽致。

崔钧微微一怔,接过布包,入手颇轻,似是书信之类。他看了看孙宇,见孙宇微微颔首,便温言道:“南宫姑娘请起。既是寻亲家书,钧若得暇,定当亲往玄都观,为姑娘转交,望姑娘早日与亲人团聚。”他将布包仔细纳入自己随身携带的、存放紧要私人文书的革囊之中,与那些准备上奏的公文副本分开放置。

南宫雨薇再次深深下拜:“多谢议郎大恩!民女没齿难忘!”礼毕,她悄然退回到人群边缘,低眉顺目,仿佛刚才的激动不曾发生。

这个小插曲并未过多影响送行节奏。崔钧登上那辆皂盖轺车,车队缓缓启动。除了明面上的郡兵护卫仪仗,无人注意到,在车队后方装载杂物的几辆大车旁,悄然多了两名牵着驮马、做寻常商队护卫打扮的汉子。他们衣着半旧,面容平凡,沉默寡言,正是孙宇安排的暗桩。他们的驮马褡裢里,除了货物,更藏着用特殊药水书写、只有特定方法才能显现内容的绢帛,上面记录着袁家通过蔡讯等人活动的更多细节、资金往来可能的渠道线索,以及孙宇对袁家下一步可能动向的分析预判。这些情报,将通过崔钧车队“顺路商旅”的身份掩护,送往洛阳几处看似毫不相关的商铺或宅邸,最终流入孙宇在洛阳经营或联络的隐秘网络。

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吱嘎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官道尽头,与北方苍茫的天地雾气融为一体。孙宇等人立于长亭外,直至连扬起的微尘都看不见,方才转身回城。北风愈发凛冽,卷动众人的衣袂,仿佛预示着前路并非坦途。

三日后的傍晚,颍川郡与南阳郡交界的伏牛山东麓。

此地已近山区,官道在两座灰黑色山崖的夹峙下变得狭窄蜿蜒。路旁怪石嶙峋,枯藤老树盘根错节,夕阳的余晖被高耸的山体遮挡,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惨淡的暗红,峡谷内光线迅速昏暗下来,寒意刺骨。道旁一条半冻的溪流发出淙淙水声,更衬得四周寂静得可怕。

崔钧的车队正行至一处急弯,前方探路的斥候刚刚绕过山石。突然,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敌袭!护住马车!”护卫首领的嘶吼几乎与弩箭袭来的声音同时响起!

十数支力道强劲的弩箭从左侧山坡的乱石后、枯木丛中激射而出,角度刁钻,直取车队中央崔钧的座车!箭簇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幽蓝的寒芒,显然淬有剧毒!

“举盾!”训练有素的郡兵护卫虽惊不乱,瞬间收缩阵型,厚重的包铁木盾迅速竖起,组成一道屏障。“咄咄咄!”箭矢大多钉在盾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但也有两支穿透缝隙,深深扎入车辕和车厢壁,尾羽剧颤。

袭击者并未给护卫喘息之机,第一波箭雨刚过,约二十余名黑衣蒙面人便如同鬼魅般从藏身处跃出,手持环首刀或短戟,身手矫健迅猛,直扑车队!他们的目标明确,分出七八人悍不畏死地纠缠住外围护卫,其余十余人则分成两股,一股猛攻崔钧座车,试图破门或掀翻车辆;另一股则直扑队伍后方装载文书箱箧的副车!行动间配合默契,攻守有度,绝非寻常盗匪,更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或私兵部曲。

“保护议郎!稳住阵脚!”护卫首领挥刀劈开一名扑到车前的黑衣人,厉声呼喊。郡兵们结阵抵抗,刀光剑影,金铁交鸣之声顿时响彻峡谷,惊起远处山林中栖息的寒鸦,呀呀乱叫着飞起。

那两名混在车队中的“商队护卫”此刻展现出惊人的战力。其中一人,在弩箭袭来的瞬间已如狸猫般滑到崔钧马车侧窗之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尺余长的短刀,刀光如雪,精准地将两支射向车窗缝隙的毒箭格飞。另一人则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在黑衣人现身扑击的同时,身形暴起,竟不守反攻,直冲向左侧山坡弩箭来处!他手中多了一具小巧的连环手弩,疾行间“嗖嗖”连发,三支短弩箭如同长了眼睛,没入三名正欲发射第二波弩箭的黑衣人咽喉或面门,惨叫声戛然而止,山坡上的远程威胁顿时一滞。

扑向文书副车的黑衣人头目见状,眼中凶光一闪,唿哨一声,立刻有四五人转身围攻那名持连弩的“商队护卫”。这护卫夷然不惧,丢开射空的手弩,反手自腰间抽出两把细长的三棱破甲锥,身形如鬼似魅,在围攻中穿梭,破甲锥专刺关节、咽喉等要害,招式狠辣简洁,顷刻间又放倒两人,但也暂时被拖住。

攻击马车的黑衣人则遇到了郡兵护卫的拼死抵抗,加上车旁那名持短刀的护卫武艺高强,一时难以得手。黑衣人头目见突袭受阻,目标(崔钧和文书)防护严密,己方已有折损,而那名持破甲锥的护卫实在凶悍,再拖延下去恐难脱身,当机立断,发出一声急促的唿哨!

所有黑衣人闻令,立刻放弃缠斗,毫不恋战,如同来时一样迅捷,借助地形石木掩护,向两侧山坡溃退,动作干脆利落,显示出极强的纪律性。转眼间,除了地上七八具尸体和几名受伤呻吟的同伴,以及散落的兵器,峡谷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以及惊马不安的嘶鸣和受伤护卫的痛哼。

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护卫首领惊魂未定,铠甲上溅满血迹,急忙查看崔钧情况。崔钧在车内虽被颠簸碰撞,有些狼狈,但并未受伤,只是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他定了定神,掀开车帘,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被砍出数道深深刀痕、锁具扭曲变形的文书副车,以及地上那些黑衣人的尸体。他的目光随即落在车旁那名持短刀、正警惕四望的“商队护卫”,以及从山坡走回、正在擦拭破甲锥上血迹的另一人身上。这两人气息平稳,身上只有几点溅射的血迹,眼神冷静得可怕。

寒风呼啸着穿过峡谷,卷动着血腥和尘土。崔钧缓缓放下车帘,靠在冰凉的车厢壁上,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掌心那枚南阳古玉诀,不知何时已被他紧紧攥住,硌得生疼。

这不是意外,不是山匪。这是灭口,是截杀,是有人不想让他,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想让他携带的那些东西,平安回到洛阳。

孙宇的提醒,言犹在耳。而眼前这血腥的峡谷,就是最真实的注脚。南阳的波澜,果然没有止于南阳。他的归途,从接过那封密信和这两名“护卫”开始,就已注定不会平静。

“清理现场,救治伤员,检查车驾损毁。”崔钧的声音从车内传出,已恢复了平静,只是比往常更冷硬了几分,“连夜赶路,在前方寻一处稳妥的驿亭休整。加强警戒。”

车队再次缓缓启动,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轮声辚辚,碾过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驶向更加深沉的暮色与未知的前路。山风呜咽,仿佛在为这场短暂的杀戮送行,也更像是对即将到来的、更大的风暴发出低沉的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