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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流华录 > 第一百九十六章 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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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沉,蔡家坞堡内书房的重重帷幕将灯火掩得只剩昏黄一片。

蔡讽半靠在铺了虎皮的檀木榻上,受伤的左臂垫着锦囊,右手缓慢捻动着那串沉香木念珠。沉香特有的甘醇气息在室内弥漫,却压不住那股子药石与血腥混合的沉闷。他穿着件半旧的深青色绒缘直裾,外罩驼绒比甲,须发在灯下更显银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得像是能剖开人心。

蔡瓒跪坐在下首的蒲席上,身子微微前倾。他比兄长蔡瑁年轻五六岁,面容更显文秀,此刻穿着件石青色寻常直裾,腰间只系素带,没有佩玉——这是守礼的打扮,却也透出拘谨。他方才那番关于孙宇“阴狠毒辣、目无法纪”的议论,还悬在空气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未经历练的尖锐。

“你还年轻,还不懂事。”蔡讽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缓慢,捻动念珠的拇指微微一顿,“天子对他的器重是一回事,孙建宇这个人本身……是另一回事。”

他抬眼看向次子,目光如古井深潭:“张角是何等人物?振臂一呼,八州响应,汉室四百年江山险些倾覆。许子将又是何等人物?月旦评臧否天下,一言可定士林清浊。这两个当世目光最毒辣之人,一个视孙原为武道劲敌,一个甘心追随孙宇在这南阳边郡兴学传道。能让这样的人看中、忌惮甚至折节下交的,你以为……只是侥幸?”

蔡瓒喉结滚动,低下头去:“儿子……不敢妄测。”

“不是妄测,是眼界未开。”蔡讽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念珠上,“你看孙宇这几个月行事,只觉他手段酷烈,对世家豪族索求无度,动辄以黄巾余党相胁,便以为他‘阴狠’。可你看见宛城街市复通、流民得安、城墙新葺、府学书声琅琅了么?看见他如何将张震那数千黄巾降卒化为屯田劳力,既消弭隐患,又开垦荒田了么?”

他顿了顿,语气更深:“狠辣,是对不肯合作、甚至暗中掣肘之人。手段,是为了在废墟上最快重建秩序。这世道,温良恭俭让救不了南阳,也护不住蔡家。他要做事,便要有雷霆手段,更要有……常人不敢想、不敢为的胸襟格局。”

蔡瓒额头渗出细汗,不敢接话。

“至于你说他‘胸有大志,不能等闲视之’……”蔡讽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讥诮的弧度,“这话倒没错。可这‘大志’是什么?是裂土封疆?是权倾朝野?还是别的什么……更深远的东西?”他摇了摇头,仿佛在甩开某个过于沉重的念头,“现在还看不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蔡家如今已和他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其猜忌防备,不如想想,如何在这条船上,坐得更稳、更久。”

书房内沉寂片刻,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蔡瓒鼓起勇气,声音更低了:“那……父亲,这次刺杀案,您究竟怎么看?背后到底是谁在指使?真是蔡讯叔父么?还是……另有其人?”

蔡讽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让蔡瓒瞬间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怎么,你还看不出来?”蔡讽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蔡瓒脸色发白,深深俯首:“儿子……驽钝。”

“背后是谁,重要么?”蔡讽的声音陡然转冷,捻动念珠的手指停住了,“重要的是,现在这案子,在谁手里!要谁来查!要查出什么结果!”

他坐直了些,受伤的左臂牵动,眉头微蹙,但话音却愈发清晰凌厉:“侯三当街控诉,字字血泪,即便他说的全是真的,那也与蔡家‘贪赃枉法、掠夺土地、草菅人命’脱不了干系!若非孙宇与蔡家有姻亲之谊、有共同利害,以他平日行事,早就将相关人等锁拿下狱、彻查到底了!你以为他这几个月,真给过哪个世家大族‘面子’?黄巾乱时,他找各家要钱要粮要人,半个‘不’字,便是‘通匪’嫌疑!那是真会杀人的!”

蔡讽深吸一口气,压住情绪,盯着儿子:“如今出了这档事,当着朝廷使者的面!你告诉我,背后有没有其他豪族推波助澜?有没有人想趁机把水搅浑?南阳这些家族,谁家手上没有几桩侵占田产、逼死人命的旧账?你若是孙宇——手握兵权、执掌郡务、又有天子暗许之权的孙宇——你该怎么查?”

蔡瓒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

孙宇当着崔钧的面,强行将案件从蔡家、从可能的地方司法体系中剥离,直接纳入太守府管辖,根本不是为了“庇护蔡家”那么简单!他是要把这个案子,变成一个突破口,一把刀!

崔钧是朝廷使者,他的眼睛看着,耳朵听着。一旦案件在孙宇主导下深入追查,那些被侯三血泪控诉所牵引出的、南阳豪族们多年来的斑斑劣迹,都将暴露在这位使者面前!而这些,都将随着崔钧的回京复命,直达天听!

到时候,朝廷会怎么看南阳?那些本就对地方豪族尾大不掉深感不满的朝中公卿——尤其是与南阳豪族有利益冲突的其他派系——会怎么做?一道诏令,一次“彻查”,就可能是无数家族顷刻覆灭!

“这……这未免……”蔡瓒声音发颤,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想起了史书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记载,党锢之祸、豪强被诛……大汉四百年,多少煊赫一时的家族,灭亡往往只在一纸诏书、一次“清剿”之间。黄巾之乱,表面是太平道蛊惑,根源何尝不是土地兼并、豪族压迫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

“未免太可怕了?”蔡讽替他说完,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是可怕。但这就是权术,这就是政治。孙宇不是嗜杀的疯子,他要的,恐怕不是人头滚滚,而是……借这个机会,重新梳理南阳的秩序,将那些不听话的、阻碍他施政的、甚至暗中与雒阳某些势力勾连的豪族,彻底打服、打怕,或者……连根拔起。”

他摆了摆手,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靠回榻上:“你年纪也不小了,德珪(蔡瑁)性子刚烈,有时失之过急。你需学会看局势、辨人心。蔡家家大业大,枝叶繁茂,将来即便你们兄弟分房别居,也要记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互相扶持,互为奥援,蔡家才能在这风浪里,走得更远。”

蔡瓒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他此刻才真正感受到,父亲那平静话语下的千钧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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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家坞堡书斋的谈话结束后,蔡瓒浑身冷汗地退出父亲的书房。廊下的铜灯被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他本就苍白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靛青色绣暗纹的锦缎深衣——这是去年生辰时父亲所赐,此刻却觉得衣料冰凉刺骨。

“二公子。”侍立廊下的老仆蔡忠低声道,“大公子已备车,请您一同往太守府。”

蔡瓒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现在?夜已深了……”

“正是此刻。”蔡忠垂首,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大公子说,有些事,宜早不宜迟。”

穿过庭院时,蔡瓒看见兄长蔡瑁已站在那辆不起眼的青幔安车前。蔡瑁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窄袖戎服,外罩半旧狐裘,腰间佩剑,神色凝重如铁。见蔡瓒过来,他只微微颔首:“上车。”

车轮碾过坞堡内青石板路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蔡瓒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低声问道:“兄长,我们此时去见孙府君,是否……”

“是否唐突?”蔡瑁打断他,目光如电扫来,“阿父的话,你还没听明白么?孙建宇要借此事,清理南阳。清理的,不仅是蔡家内部那几个蛀虫,更是整个南阳郡内所有不法豪族。我们若此时不表明态度、不交出诚意,等到屠刀举起时,蔡家拿什么自保?”

蔡瓒喉结滚动,想起父亲那句“要看局势、看人心”,终于沉默下来。

太守府西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曹寅已候在门内。这位郡丞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深青色家常直裾,外披厚氅,见到蔡氏兄弟,拱手低声道:“二位公子,府君已在书房等候。”

穿过数重门廊,太守府书房内的灯火透过糊了素绢的窗棂,在雪地上投出一片昏黄的光晕。蔡瑁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内,孙宇正背对着门,站在那幅巨大的南阳郡舆图前。他今日也未着官服,只一身月白色家常深衣,外罩半旧的玄色绒缘氅衣,乌发以一根简朴的乌木簪束起。听到声响,他缓缓转身。

烛光下,这位年轻太守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深潭中映出的寒星。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蔡氏兄弟,最后落在蔡瑁脸上:“德珪来了。坐。”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蔡瑁与蔡瓒行礼后,在客席跪坐。曹寅悄无声息地退至门外,将门轻轻掩上。

“深夜叨扰府君,是瑁唐突了。”蔡瑁率先开口,声音沉稳,“只是白日家父遇刺一事,虽蒙府君主持公道,然蔡家内部失察,致宵小混入,惊扰天使,搅乱郡务,蔡家难辞其咎。故特来请罪,并呈上此物。”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以火漆密封的简册,双手奉上。

孙宇并未立刻去接,只淡淡道:“此为何物?”

“是蔡家自查所得。”蔡瑁抬起头,目光坦荡,“近十年来,蔡氏各房在南阳郡内所有田产交易、人口收容、借贷往来之明细账册副本。凡有逾制、不法、强占、逼死等情,皆在其中,未敢有丝毫隐瞒。”

书房内静了一瞬。

蔡瓒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万万没想到,兄长带来的竟是这样的“诚意”!这无异于将蔡家的命脉和把柄,亲手交到了孙宇手中!

孙宇终于伸出手,接过那卷简册。他并未立刻打开,只是掂了掂分量,目光深沉地看向蔡瑁:“蔡公之意?”

“家父言:蔡氏立足南阳百年,靠的是‘耕读传家,立身以正’。然树大有枯枝,族大有败类。近年来,确有少数不肖子弟,借家族之势,行不法之事。家父年迈,瑁与瓒年轻识浅,未能及早察觉整肃,致有今日之祸。”蔡瑁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今蒙府君不弃,主持公道。蔡家愿全力配合府君,整肃内部,清理门户。凡涉不法之族人、仆役,蔡家绝不姑息,该逐者逐,该送官者送官。所涉田产、钱粮、人口,该退则退,该赔则赔。只求……只求府君能给蔡家一个改过自新、戴罪立功的机会。”

说罢,他俯身,以额触地,行了大礼。蔡瓒见状,慌忙跟着伏地。

孙宇静静看着跪伏在地的蔡氏兄弟,良久,才缓缓道:“起来吧。”

待二人重新坐定,孙宇将手中简册置于案上,指节轻轻叩击着紫檀木的桌面:“蔡公深明大义,德珪亦坦诚。本府……明白了。”

他话锋一转:“只是,德珪可知,本府今日在郡府,见到了什么?”

蔡瑁心中一凛:“请府君明示。”

孙宇起身,走到墙边一处不起眼的木架前,取下一只半人高的黑漆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卷简册,每一卷都贴着标签,墨迹犹新。

“这是郡府户曹、法曹、贼曹,联合蔡公暗中提供的线索,以及曹郡丞这些年秘密收集、整理的部分卷宗。”孙宇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蔡氏兄弟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记录的是近十年来,南阳郡内,邓氏、阴氏、来氏、朱氏等十七家主要豪族,涉嫌非法圈占土地、隐匿人口、强夺民产、逼死人命等一千四百余起案件的初步证据与苦主名录。”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展开。

“建宁三年,邓县邓氏旁支邓茂,强占民田二百三十顷,逼死不愿卖地的农户王栓一家五口,伪造成盗匪劫杀。当地亭长受贿,以‘盗案’结案。”

“熹平五年,阴县阴氏家主阴修的侄子阴平,为扩建庄园,强征邻村土地,驱赶村民,烧毁房屋二十七间。村民刘二反抗,被当场打死,其余人流离失所。县丞收钱帛三百匹,将此事压下。”

“光和二年,来氏商队与叶县农户争道,纵马踏死老农张贵。来氏反诬张贵惊马,索赔十万钱。张家卖田卖女,仍不足数,张贵之子张勇被迫自卖为奴……”

孙宇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敲进听者的耳中。烛火跳跃,将他清俊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蔡瓒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东西——那不是愤怒,不是悲痛,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猎物般的平静。

“……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孙宇合上简册,放回箱中,“据不完全统计,十年来,仅南阳一郡,因豪族逼迫而家破人亡、沦为客户甚至奴婢的百姓,不少于三万户;被强占、巧取豪夺的民田,不下五十万顷;直接或间接逼死的性命……难以计数。”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铜漏滴水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蔡瑁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知道豪族行事多有跋扈不法,却从未想过,数目竟如此庞大,手段如此酷烈!这哪里是“少数不肖子弟”能造成的?这分明是系统性、普遍性的毒疮!

“府君……”蔡瑁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些……这些苦主何在?证据可确凿?”

“苦主?”孙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死了的,尸骨已寒;活着的,或沦为各家奴仆,噤若寒蝉;或流离他乡,不知所踪;更有甚者,加入了黄巾……然后死在了去年的战场上。至于证据?”

他走到书案旁,拿起另一卷明显更旧、边角磨损的简册:“这是从已故贼曹掾李敢家中暗格里搜出的。李敢,德珪应该知道,五年前因‘贪渎’被罢官,回乡途中‘失足落水’而亡。这上面,记录着他任内经手、却被各家以钱帛权势压下的命案十七起,涉及邓、阴、来、朱四家。每一案,时间、地点、死者、凶手、贿金数目、经手人,清清楚楚。”

蔡瑁接过,双手微微颤抖。李敢他记得,是个油滑但办事得力的老吏,没想到……

“类似这样的‘私账’,曹郡丞手里还有三份,来自不同时期、不同职位、或因不同原因‘暴病’、‘意外’而亡的吏员。”孙宇的声音依旧平静,“人死了,东西却留了下来。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蔡瓒已经听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他忽然无比清晰地理解了父亲那句话——“这哪里是卷宗,分明就是罪证,血淋淋的罪证。”也明白了孙宇眼中那“要杀人的眼神”从何而来。

这不仅仅是针对蔡家,这是要对着整个南阳的豪族,举起屠刀!

“府君……”蔡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您打算……如何处置?”

孙宇走回主位坐下,端起案上已凉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与方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形成诡异对比。

“德珪,”他放下茶盏,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蔡瑁脸上,“你说,去年黄巾为何能席卷八州,震动天下?”

蔡瑁一怔,谨慎答道:“张角妖言惑众,百姓愚昧……”

“不。”孙宇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是因为活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南阳、划过冀州、划过青徐:“土地兼并,流民失所,胥吏贪暴,豪强横行……百姓辛苦一年,所得不够交租纳赋;遇上天灾人祸,便要卖儿鬻女;若是得罪了豪族,更是死路一条。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能忍,一年两年能熬,十年二十年呢?当所有人都看不到希望时,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便足以让百万黔首,提着锄头木棍,跟着一群道士去拼命!”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千钧,砸在书房内每个人的心上。

“南阳去年能守住,是靠将士用命,是靠你们这些大族出钱出粮。可若我们不能从根子上,把这些逼人造反的毒疮剜掉,今天平了张角,明天还会有李角、王角!朝廷的平叛大军可以来一次、两次,但南阳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百姓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战火?”

孙宇转身,目光灼灼:“陛下将南阳交给我,不是让我来和光同尘、粉饰太平的。是要我守住这片光武龙兴之地,让这里成为朝廷稳固的根基,而不是另一个火药桶!”

蔡瑁与蔡瓒屏住呼吸,他们终于触及了这位年轻太守内心最深处的图谋。

“所以,”孙宇的语气重新变得平淡,却更加不容置疑,“侯三一案,是个契机。崔议郎在此,是个见证。这些卷宗,”他指了指那口黑漆木箱,“是把刀。”

他走到蔡瑁面前,俯视着他:“蔡家是南阳第一世家,蔡公是荆州名士领袖。蔡家的态度,至关重要。德珪,你方才说,蔡家愿‘戴罪立功’。那么本府问你,也请转告蔡公——”

“蔡家,是只想保全自身,抽身事外;还是愿意与本府一道,刮骨疗毒,还南阳一个朗朗乾坤?”

问题如利剑,直指核心。

蔡瑁感到喉头发干,心脏狂跳。他知道,这是蔡家百年来面临的最大抉择。选择前者,或许能暂保平安,但从此与孙宇离心,甚至可能被归入“待清理”之列;选择后者,则将与南阳几乎所有豪族为敌,风险巨大,但若能成功……蔡家将不仅仅是一个地方豪族,更将成为新秩序的奠基者之一,未来不可限量。

他想起了父亲那双深邃的眼睛,想起了那句“要看局势、看人心”。

如今这局势,这人心……似乎已昭然若揭。

蔡瑁缓缓起身,整了整衣冠,然后,对着孙宇,深深一揖,几乎折腰至地。

“蔡氏满门,愿追随府君,涤荡污浊,重整乾坤。凡有差遣,万死不辞!”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孙宇看着他,良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他伸手,扶起蔡瑁。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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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西市,那家漆器铺后院的地窖内,气氛比前几日更加压抑。

豆大的油灯被刻意放在角落,光线昏暗,只能勉强勾勒出围坐在粗糙木桌旁的三个身影。空气浑浊,混合着漆料、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主位上的,依旧是那个身形消瘦、背光而坐的黑影。他的声音经过刻意改变,嘶哑难辨:“蔡家兄弟,昨夜秘密去了太守府,停留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左侧一个身材微胖、穿着锦缎深衣的中年男子闻言,手中把玩的一对铁胆“咯噔”停住,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蔡讽这老狐狸!他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孙宇那小崽子一条道走到黑了!”

若是蔡瑁在此,定能听出,这声音正是蔡氏旁支、那位“志大才疏,贪鄙短视”的蔡讯。

右侧则是一个身着商贾常穿的褐色绸衣、留着山羊须的干瘦老者,他捻着胡须,阴声道:“蔡家要表忠心,自然要纳投名状。只是不知,他们交出去的东西,够不够分量,又会不会……把我们也捎带上?”

黑影冷笑一声:“蔡讽狡猾,交出去的,多半是些不痛不痒、或者早已被他暗中处理干净的旧账。真正的要害,他必定紧紧捂着。不过,孙宇未必全信,也未必需要全信。他只要一个态度,一个让蔡家站在他那一方的态度。如今,他得到了。”

蔡讯烦躁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那我们怎么办?孙宇手里那些卷宗……虽然大部分苦主死了、散了,可总有漏网之鱼,总有蛛丝马迹!万一……万一他真的不管不顾,要借崔钧这把‘尚方宝剑’砍下来……”

“慌什么!”黑影低声斥道,“孙宇想动,也不是那么容易。南阳十七家主要豪族,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孙宇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太守,真把所有人都逼急了,联起手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干瘦老者点头附和:“不错。何况,雒阳那边,袁司徒绝不会坐视孙宇在南阳肆意妄为,清洗地方。这可是动摇世家根基的大事!袁家在南阳也有产业,也有盟友。只要我们稳住,和荆州其他郡县的同道通好气,再给雒阳那边递上够分量的‘消息’……孙宇这刀,未必砍得下来。”

黑影沉吟片刻,道:“当务之急有几件事。第一,各家立刻自查,所有可能留下的把柄、知情的活口,该处理的,尽快处理干净,手脚要利落,别再弄出蔡福那样的‘暴病’!”

蔡讯和干瘦老者心中一凛,连忙点头。

“第二,”黑影继续道,“加紧对崔钧的‘提醒’。密信被截了一次,就用别的法子。他不是在查案么?找机会,让‘苦主’去他面前喊冤,不过喊的不是我们,是孙宇和蔡家!就说孙宇包庇蔡家,官官相护,真正的冤情得不到申张!把水搅得越浑越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黑影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狠毒,“孙宇不是想借侯三的事做文章么?那就帮他一把!去找人,散播消息,就说侯三之所以反口,是因为孙宇和蔡家威胁其家人,逼迫其改供!再说那卷宗,都是孙宇为了铲除异己、侵吞各家产业而伪造的!要让全南阳的人都知道,孙宇才是那个心狠手辣、想要借机敛财夺地的恶官!”

蔡讯眼睛一亮:“妙!此计甚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要谣言一起,孙宇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到时候,谁还会信他那些‘罪证’?”

干瘦老者却有些迟疑:“只是……这般诋毁太守,若是被他查出来……”

“查出来又如何?”黑影阴恻恻地道,“法不责众。谣言如风,无根无源,他去查谁?何况,等到谣言漫天时,他的注意力恐怕早就被别的事吸引了。”

“别的事?”蔡讯不解。

黑影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声道:“第四件事,你们不需要知道细节,只需配合。准备好钱粮、人手,听候指令。或许很快……就需要用上了。”

地窖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良久,干瘦老者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麓山那边?张震此人,是否可利用?他与孙宇,终究不是一心。”

黑影似乎笑了笑,声音嘶哑难听:“张震?一颗棋子罢了。用得好,可以给孙宇致命一击;用不好,也不过是弃子。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们不必过问。”

他站起身,阴影完全笼罩了他:“记住,如今已是你死我活之局。要么孙宇死,我们生;要么……南阳再无我等立锥之地。该怎么做,你们心里清楚。”

蔡讯与干瘦老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狠绝与恐惧。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明白!”两人低声应道。

黑影不再多言,身形一动,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地窖出口。

油灯的光芒,似乎又暗了几分。

地窖内,只留下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和无数在阴影中滋长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