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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目的·青丝·他在寻你

江未已将手中的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盯着头条附上的那张照片出神,光透过百叶扇在她的侧脸上缓缓移动,留下一道一道的影。

灯光从暖金缓缓向深红晕染,渐变成比雪还冷的白色,灯光一寸一寸暗了下去,高明度的阿宝色蛮横无理地涌了上来。

江未已在空旷的房间不知坐了多久,门口忽然远远地渡来一声“吱呀”,是齐思铭推门走了进来。

齐思铭一手提着药,一手提着一个银白色铝盒,铝盒里隐隐飘出小馄饨的香气,看样子是专门给她带的晚饭。

“我一般都在局里吃,家里没怎么沾过油星,这是饭堂打的馄饨,你凑合着吃吧。”

他将药和馄饨放在靠近江未已的床头柜上,拿起桌上的玻璃杯,转身走到房间里烧水。

齐思铭拎着水壶再回来时,见江未已已经把药吃了,还拉着了床头灯,抱着小馄饨低头吃着。

他抱着手臂好整以暇道:“你倒不像是个逃难的。你这样的一般都会茶饭不思,歇斯底里,理智全无,再来个激情作案吧?”

“齐探长此言差矣,我要真饿死在你这儿多不吉利。”,江未已抬头乜他一眼,佯装恭敬地拱了拱手,“再说我要真这么干,倒还拉低了您的身段,难为你自降身段出入烟花之地,寻我寻得这么辛苦。”

齐思铭额头青筋暴跳:“你……”

江未已连忙拱手,很是顽皮:“开个玩笑开个玩笑,齐探长万岁!齐探长辛苦!”

她说个劳什子“万岁辛苦”?齐思铭倒是被她逗得笑出声来。

齐思铭见她状态不错倒是放心了许多,他轻轻哼了一声,边给她倒水边说:“今天有人来托我办事,你猜是谁?”

江未已瞥他一眼:“嘁,拐弯抹角。”

齐思铭挑眉:“是张怀瑾。”

江未已的筷子里还夹着一个馄饨,她的手腕就这么停在空中,汤汁顺着馄饨皮慢慢滑下来。

“什么?”

齐思铭摊手,靠在旁边的书桌边上:“他在找你。想必你这次行动没有告诉他,按照你的工作性质,他或许也是猜到了什么,没敢大张旗鼓地找。今天又登出了关于你的新闻,他也猜到整件事的大概,于是托我秘密地寻你。”

“然后呢?你告诉他我在你这里了吗?”江未已连忙问道。

齐思铭好整以暇道:“说了,说你浑身是伤地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你,但那天我心情很是不悦,反手把你铐进警局了。”

江未已抬手便是一掌,齐思铭的手臂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他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嘶地一声捂住痛处。

“你这小东西,开个玩笑而已……我没明说,只告诉他别再找了,他很聪明,听得出我的意思。”

江未已默默地把手头的馄饨吃下去,竟没吃出什么味道。

她抬头:“电话能用吗?”

“能,但我不建议你给他打电话。缉捕情况我不了解,但从这里给张公馆打电话是要转接的,附近的转接站都已经被监听了。”

齐思铭指了指客厅的电话:“电话在那,你自己斟酌吧。”

“……谢谢。”

齐思铭忽然弓了弓腰,凑近道:“还有一件事。我接到线报,经过大量的走访调查,他们最终将搜寻范围划分到这一带,这意味着不久之后,他们会对本辖区进行地毯式搜索。我可以保你一时,终究不能保你一世,你打算怎么做?”

江未已不言,忽然勾唇轻笑:“……我明白了,她是要我离开上海啊!”

她方才一直在想,商老板下的每一步棋都是有原因的,那么商老板让她身份败露的目的是什么?

如今江未已总算是想明白了。

她的身份败露,被全城通缉,便是要逼她自行离开上海啊!

江未已忽然想到上次商老板拿出指认张家降敌证据一事,不禁冷汗涔涔。试想一下,如果江未已没有对张怀瑾抱有信任,或许她真的会一走了之,甚至是与张怀瑾反目成仇,做出更为极端的事。

原来商老板早在那时便已落子,要逼江未已离开上海,江未已不敢想象如果她依旧没有让商老板达成目的,商老板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更为可怖的事。

可是,逼她离开上海了,然后呢?商老板有什么好处?她江未已不过是小小喽啰,商老板干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对她?

江未已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

齐思铭见她不对劲,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江未已摇摇头。

他一时无言,收拾完药和铝盒,默默退了出去。

夜半,公寓守门的保安大爷摆弄着收音机的电线,收音机滋滋响了几声,播放出失真的戏曲声。

浪头带板,胡琴三弦,铿铿锵锵一阵前奏,咿咿呀呀地传来戏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是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

江未已抬起头,失神地望向远处,忽然翻身下床,拿起床头柜果盘里的短刀跌跌撞撞地走入浴室。

浴室里有一面硕大的圆形铜镜,铜镜内模糊地映出江未已憔悴的脸。

她将如云青丝用左手拢在脑后,右手拿着短刀绕到左手下,微一使力,青丝裂帛般丝丝斩断。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风细雨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

翌日清晨,云破日初。齐思铭照例给江未已带了药和早餐,推门走进卧室,却没在床榻上见着人,四处逡巡一番,最后却是在阳台发现了她的背影。

江未已坐在一张竹椅上背对着他,一张小圆桌摆在身前,她微微弓着腰,右手捉着一支齐思铭撂在书桌上的一支钢笔,沙沙地像是在写字。今日难得出了太阳,日光金灿灿地洒在她肩头、微翘的发尾、细长而白皙的脖颈……

齐思铭眨了眨眼。一夜之间,江未已竟剪了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头发剪到了她的耳上,发尾微翘,活像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儿。

齐思铭轻步上前,有些好奇地越过她的肩头看她在写什么。

她像是在写信,信纸也是毫不客气地从他的书桌上翻出来的,齐思铭还没看清她写了什么,江未已却刚好“刷”地一声收尾放笔。

察觉到动静,江未已有些惊讶地侧头看他,阳光金晃晃地打在她的侧脸上,像羊脂玉被光透过照亮,蝶翼般的睫毛在光下镀上了一层金色,微长的刘海垂在眼前,亦是烨烨的金色。

齐思铭暗暗补了句:像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儿。

对上江未已的眼神,齐思铭狭长的眼微微眯了起来,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他点了点桌子:“吃着我的饭,睡着我的床,用起我的东西来还这么驾轻就熟的,这到底是我家还是你家?”

本以为江未已会毕恭毕敬地弯腰拱手对他来一句“不好意思啊我比较没文化没素质,小偷是这样的了劳烦齐探长兜着点”云云,江未已果真是起身弯腰拱手,说的却是:“现有一事,劳烦齐探长出手相助!”

齐思铭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连忙虚扶她起来。

“怎么了?”

“请你帮我订一张去黔阳的船票,越快越好。”

“你要走?”齐思铭一怔,旋即捏着下颌思忖,“倒是个办法,但你确定是黔阳?那里战争打得很厉害啊。”

“现如今,普天之下有几处是没有战火纷扰?”江未已抱着手臂淡淡笑道,“我有家人在那里。”

齐思铭抬眼看向她的眼底:“你要去参军。”

“瞒不过齐探长。”

“张怀瑾肯定不愿,我是说,你或许早有此意。”

江未已闻言一顿,齐思铭继续道:“别怪我说的难听,你走了,就是真的走了,跟死了没有区别,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那他怎么办,有没有想过?”

江未已摇了摇下唇,下意识摸向脑后,手下一空,柔软的短发在掌心却是扎人的疼。

齐思铭拉了张椅子在她旁边坐下,抬手遮了遮头顶太过晃眼的阳光:“张怀瑾或许和你说过,我们之前在英国同学过一段时间。我跟他不熟,但时常听到他身边的朋友叫他阿释。你可知为何要叫他阿释?”

江未已没有说话。

齐思铭拍了拍自己的肩:“他这里,很重。”

江未已低下头去,微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齐思铭看向远处,忽然笑道:“这些你应该已经想过了,不用我再来复述一遍,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谁都没有权利来拦着你。你先是你,再是妻子、朋友、家人。”

“我会帮你找船,这几天就好好休息。”

江未已抬头向他苍白一笑:“谢谢。”

江未已把桌上的信郑重地递给齐思铭:“我走了之后,等风波稍微平息,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齐思铭接过信:“这是‘与妻书’?”

“是诀别信。”

齐思铭找到了一条开往黔阳的商船,江未已乘船离开那天晚上,上海久违地放了一场盛大而绚烂的烟火。

鎏金色的烟火一簇簇升上空中,炸开金菊朵朵,流光四溅。

上海滩在烟火的照耀下更显旖旎,人们纷纷仰头从屋子里走出,欢声笑语。

刚好还有一周,便是除夕。

上船的前一刻,江未已突然转头问齐思铭:“你有没有去过江南浙北?”

“没有。”齐思铭不解,“问这个作甚?”

江未已抬眸望向天际。

“‘江南时节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江南,光是念着,就叫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