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凉如水。
今夜,正是羌国使节团进宫面圣的日子。
浩清殿华丽的楼阁被池水环绕,浮萍满地,碧绿而明净。琉璃瓦之下,金玉帘箔,幡旄光影。
黎越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面具,跟随羌国使节团也来到宫宴之上。
那夜他从丞相府回驿站,险些被木戈撞个正着,但黎越生就一副临危不乱的性子,简单一句“头疼,走走。”反倒显得很是可信。木戈没怎么怀疑,只将这副面具交给了他,告诉他要一起进宫。
此时的浩清殿里围坐满了大周的达官显贵,以及羌国的宾客。
大周皇帝精神不济,楚云阔坐在五皇子等众多皇子之中,犹如鹤立鸡群,就算是黎越这种对相貌并不怎么在意的人,也能直观地察觉出他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再观羌国这边的若颜帝姬,今日穿着一袭蓝底金丝罗裙,明艳动人又不失异域风情,引得好几个皇子都忍不住偷瞄她。
外界都在传,若颜帝姬嫁谁,谁便是大周未来的君主。
如今宝座和美人,皆令人垂涎。
但黎越只关心一个问题——
卫潇潇去哪了?
黎越从那日跟卫潇潇分头回驿站后就没再见过她。
他私下打听过,若颜帝姬那边并没有任何处置下人的动静,他这才安了心。可宫宴开始许久,卫潇潇却未曾露面。
似乎很不对劲。
“长公主到——”
王公公尖着嗓子通报完,长公主一身繁丽绫罗,款款走进内殿。
黎越嗅到了那股赤芍香,那味道华丽又腐朽,甜腻到近乎呛人,使得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长公主。
长公主似乎也感受到异样的目光,扫过黎越时顿了顿,但她又很快把目光放到了一旁的若颜帝姬身上。
“久闻若颜帝姬倾国倾城,秀色掩今古,今日一看,果然如此。”长公主举起金足樽,朝着若颜帝姬敬酒。
若颜帝姬点点头,一句客套话没有,脖子一抬,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毕竟酒喝了,所以也勉强算是回了礼。只是这落在颇为在意礼节的大周皇室眼中,可以说是敷衍得很。
长公主面露尴尬,讪讪地笑了笑。
——作为长袖善舞的老手,长公主这一生什么场面没见过,绝不至于被这么一个异族小丫头刺激一下就挂脸,她露出这种神色,其实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
果然,宴上大周这边的人都面露不快,方才悄悄打量若颜帝姬的皇子们也纷纷陷入犹豫。若颜帝姬美是美,然而娶一位这样的妻子,就如同驯服一匹暴躁的烈马,稍有不慎,反倒会伤了自己。
皇帝脸色不佳。坐在楚云阔身旁的五皇子也冷笑一声,凑到身旁与他人攀谈:“再怎么好看,终究改不了羌国人骨子里的粗鄙野蛮。”
楚云阔瞥了五皇子一眼,对于这种心思比碟子还浅的蠢货,他实在是懒得浪费口舌。
国师木戈看出气氛不对,连忙举盏打圆场:“若颜帝姬初入中原,这几日有些水土不服,精神不佳,还望陛下、长公主海涵。今日陛下设宴款待,令老身见着这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如画佳肴,如泉美酒,木戈感激不已。”
皇帝和木戈互相给台阶,寒暄两句便将气氛缓了回来。
若颜帝姬只觉得无趣,对着身旁戴面具的黎越小声道:“有什么好感激的,吃个酒用这么小的杯子。”
黎越:“……”
黎越懒得回话。
若颜帝姬以为黎越在认真听,扫了眼坐在对面的一排皇子们,又言:“还说什么大周多美男,依我看,全都瘦得跟猴似的。”
黎越依旧懒得搭话:“……”
“你哑了吗?”若颜看右手边的木戈还在同周国皇室交际,便只能不耐烦地继续找,离自己最近的黎越。
黎越瞥了若颜帝姬一眼:“帝姬若觉得无聊,遣两个婢女带你逛逛就是。”
如果若颜帝姬想逛浩清殿,首选定是她自己身边的大周侍女。这样他就能知道卫潇潇的下落了。
“看完戏再逛也不迟。”若颜帝姬吃着果脯,朝着中间的舞台露出狡黠的笑容。
话音刚落,舞台中央的乐师褪去,一阵羌国舞曲响起。
若颜帝姬安排的好戏开始了。
“这是?”皇帝有些惊喜地看向木戈。
“使节团这一路顺畅无忧,多亏周国诸位的贴心保护。因此,我们若颜帝姬帝姬特地命人排了一支羌国舞曲,还望诸位喜欢。”
木戈也不知道帝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下午帝姬让他跟王公公传达加节目一事,木戈本也有所犹豫,但自己看着帝姬长大,知晓她不会在这种场合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便就顺着帝姬的话照做了。
但事实证明,若颜帝姬没做过分的事,却也没做什么好事。
莲花台中央,一异族女郎戴着面纱从天而降,赤足轻点池水,手臂脚腕戴满银钏金链,华光闪烁,发出脆响,踩着节拍婆娑起舞。
众人立刻被其曼妙的舞姿和新颖的妆容吸引。
“真真是……舞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席中有人忍不住发出感慨。
若颜帝姬得意地扬起嘴角,顺势观察对面几个皇子,见他们大多看得眼睛发直,这才露出高傲不屑的神情。
“不过是稍加测试,便都坐不住了。”若颜帝姬又凑到黎越身边道。
身旁迟迟没有回音,若颜帝姬以为黎越又故意不理自己,转头怒瞪他,却发现黎越的眼睛也直勾勾地看着舞台中央的女人。
即便隔着面纱,他也能透过那双如烟水眸认出她——是卫潇潇。
她为什么会来献舞?
还,还穿成这个样子……
黎越看着月色下翩翩起舞的卫潇潇,心弦随着鼓点快速波动。
他突然觉得烦躁难耐,不自觉地拿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
喉中火辣,黎越才惊觉自己喝的不是茶,而是烈酒。
鼓声渐急,卫潇潇的身姿舞动得越来越快,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裙裾飘飞,整个人犹如隔雾之花,朦胧缥缈,令人感觉遥不可及。
对面好几个达官已经开始安排身后的侍从,去打听这位舞娘的来历,其中还包括五皇子。
楚云阔眼中也划过几抹惊艳之色,被黎越精准捕捉。
黎越心里堵得慌,直接起身离席。
“诶你去哪?”若颜帝姬见自己的话搭子要走,小声想留他。
黎越猜到若颜帝姬将卫潇潇打扮成这样送来献舞,目的就和送了两个美艳舞姬去楚云阔船上一样,是想探探这帮皇子们的心性。
但她不该选卫潇潇的。
抛头露面,对卫潇潇来说太危险了。
黎越对若颜帝姬的这个安排有些生气,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因此只能冷声道:“无趣,透透气。”
黎越不知道的是,他走后,若颜帝姬看着他的背影愣怔许久,而后忍不住笑了出来,“还是这个有意思。”
……
浩清殿宴厅南面蜿蜒着几条游廊和花圃,几根长竹竿架子上爬满花藤,即便是在夜里也能嗅得见其清香。
池塘上架了一座石桥,直通宴厅的休息室。远远地还传来些许丝竹管乐声。
卫潇潇的舞曲早已结束。
黎越知道,就算有王孙贵胄去打探卫潇潇的消息,若颜帝姬也不会直接将卫潇潇卖出去。但他还是不悦。
一想起宴席上那么多男人盯着她隐约露出的紧致腰腹,向她投去的灼热目光,他便觉得喉咙发紧。
“你怎么在这?”
卫潇潇清透的声音突然从黎越身后传来。
刹那间,黎越还以为是自己喝了杯酒出现了幻觉。
“黎越?”
卫潇潇又走近几步。
黎越这才转过身,看清刚从桥那段走过来的卫潇潇。
她还穿着那件舞服,皎洁的月光照得她肤白胜雪。
黎越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别过来。”
卫潇潇借着月光注意到黎越的脸颊和脖子有些泛红,仔细一闻:“你喝酒了?”
虽然黎越戴着面具,但她还是在上台前就一眼认出了他。
原本想着等若颜帝姬给自己的“惩罚”结束了就想办法来找他,可下了台,她却找不到黎越了,这才一路寻过来。
“你酒量就那么点,还敢喝酒?”卫潇潇想起在黎越一杯倒的样子,有些担心。
“上官越现在对外是失踪人口,大家都怀疑你也遭了不测,不想被抓去审讯的话,你最好把自己藏好。”卫潇潇打量了一眼黎越的面具,面具遮掩了他的五官,却仍然露出精致的下颌线条。
此时,那面具下面传来一声闷闷的回答:
“管好你自己。”
哟,喝醉了。
身为最亲密的搭档,卫潇潇非常熟悉黎越的酒品——如果说不喝酒的他智商是珠穆朗玛,那喝了酒之后就直接变成马里亚纳海沟。
黎越丢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要走,结果差点直接撞上树枝。
卫潇潇叹了口气,伸手去扶他。
“这酒是帝姬让你喝的?”
“不关你的事。”
脾气还挺大。
眼看着黎越要走,不远处却突然传来男女嬉笑的声音。
卫潇潇来不及跟黎越置气,连忙敏捷地强行拉过他,躲到爬满花藤的竹竿架子后面。
“你……”
黎越刚要说话,卫潇潇连忙捂住他的嘴:“闭嘴。”
两人离得极近。黎越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合着卫潇潇身上的香粉味,在两人鼻翼间轻轻交缠。
卫潇潇透过架子的空隙,紧张注视着外面的人走远,全然没注意到黎越此刻的目光。
酒精的作用越来越强烈,顺着大脑一路往下,黎越感觉到自己浑身发烫。
他的脑子里只有三个字——“不可以”。
但究竟是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他不知道,也不敢细想。总之,在酒精作用下产生的一切想法,都不可以。
黎越闭上眼睛,想要强迫自己回归理性、冷静。
卫潇潇见外面的人走远,一转头发现黎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喂,别在这儿睡啊,醒醒。”
卫潇潇小声呼唤黎越,见他不理自己,又用手戳了戳他的脸。
突然,一双手猛地握住卫潇潇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卫潇潇吓得一抖。
黎越睁开眼,波光粼粼的池水映在他的眸子里,似有什么情绪在眼中暗潮汹涌。
“卫潇潇……”黎越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是你先招惹我的。”
???
卫潇潇一脸懵,自己只不过是想叫醒他,怎么就成了招——
卫潇潇脑子里的嘀咕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眼前男人的俊脸忽然凑近,紧接着,一枚滚烫的吻落在她的唇间。
脑袋里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般,卫潇潇整个人僵在那里。
黎越吻了卫潇潇,他脑袋里的思绪伴随着这绵长的一吻而逐渐变得清晰——
不可以。
不可以吻她。
原来是这个。
可他的心和皮肤一样滚烫,触碰到卫潇潇冰凉而柔软的嘴唇时才能缓解,他舍不得放开,便只能饮鸩止渴。
他知道自己应该听从内心理性的声音,可生平第一次,他主动选择违逆自己的理性,放肆自己亲吻着面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