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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断戟折。

天地肃杀。

这北地的风雪当真是惨烈呐!

小七含泪跪在沈宴初脚下,“大表哥,不要杀!他不会告诉公子!”

夏侯承拔剑恨道,“妇人之仁,必要害了公子!也必要害了魏国!”

她是妇人之仁,可周延年不该死。

周延年是燕人,可也是好人。

人呀,原也不必非得分出个魏人燕人来。

都一样,都是父母妻儿子孙,都是人。

沈宴初垂眸望她,“小七,你起来。”

小七不肯,她求完沈宴初又去求周延年,“周将军,你说话呀!”

风夹着雪糁子细细密密地砸到身上,苍白的一张脸冻得发红,一双素手也兀自发着抖,她却不觉不出冷来。

她眼巴巴地望着周延年,可周延年不肯求饶。

求饶便是向魏人求饶。

他是想上阵杀敌的人,他也有燕人的气节,因而他不肯。

最为难的人永远是小七。

她抱住沈宴初的腿,猎猎北风几乎要将她的声音吞没,她怔然说道,“大表哥,不要再因小七杀人了。”

小七福薄,哪里担得起这么多人命呐。

她不知道沈宴初有没有听见,她只看见沈宴初颀长的身子立在风雪之中,他垂眉俯视她时,一双眸子里杀气渐消。

他缓缓放下长剑,手覆在她的脸颊上。

他的手很凉,沾着黏腻的血。

他说,“地上凉,站起来。”

他从不曾要小七跪,因而小七也从不曾将他看作公子。

在这冰天雪地里,她忽地惊觉出此间的不同来——

她与沈宴初不止是表兄妹,更是平等的。

她尚还愣怔着,夏侯承已提着剑来,恨不得亲自动手,“公子不该留燕人!”

其余诸将亦应声附和,“公子!”

但沈宴初收了剑,“周延年,你走罢。”

周延年不过是许瞻身边的护卫将军,向来默默无闻。有裴孝廉的时候,周延年从未出过什么风头,跟着许瞻进宫的也大多都是裴孝廉,他与沈宴初极少有机会打照面。

沈宴初竟认得周延年。

可想而知,他在蓟城的细作网有多么庞大精细。

周延年大抵没有想过沈宴初竟肯放他,也大抵没有想过沈宴初竟知道他的名字。

他拄着剑原地立了好一会儿,凌乱的发丝在风里胡乱地飘荡,他恭敬地朝沈宴初躬身抱拳,“周某从不曾见过魏公子,但请公子立即动身回魏国!”

是了,他们在此地已经耽搁许久,周延年都能追来,想必更多的追兵就在后头了。

何况西林苑有嗅觉最厉害的猎犬。

周延年说完便踩着雪翻身上马,疾驰数丈远,忽地勒马止步,转过身来。

蹄下白雪盈尺,他的马在丈许方圆之内频频打着转儿。

他冲着小七高声问道,“公子问姑娘,驿站答应公子的话,可还记得?”

小七鼻尖酸涩。

她记得呀。

她什么都记得。

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记得。

那人说,小七,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她说,公子以后会有许多孩子。

她并没有应过公子。

她红着眼眶,亦是高声回道,“将军问公子,公子答应放小七回家,公子可还记得?”

周延年的马尚在原地踟蹰不肯向前,沈晏初已将她一把抱起,早就冻得僵硬的身子在他温暖的怀里忽地有了知觉。

他说,“小七,我们走。”

是了,是该走了。

深深浅浅地踩着积雪回了木屋,她被沈宴初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炭盆里的柴火渐渐熄了下去,但这透风的山间木屋到底是比外头暖的。

屋里屋外无人说话,但见夏侯承与诸将开始往外赶车牵马。他们近来打了几只狍子,此时也都悬在鞍上好做路上的干粮。

他们没有问何时起程,收拾完了便全都挎着刀剑杵在屋里。

这狭小的木屋子挤满了人。

他们在等自己的主人启程。

即刻。

马上。

分毫也不能再等。

沈宴初也没有说话,他将那毛茸茸的毡帽扣上了她的脑袋,帽檐拉得低低的,掩住了双耳,连人带被褥一同抱起,大步迈出了木屋。

雪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覆住了满地的鲜血,覆住了燕人窄口的衣袍,也慢慢覆住了他们再也生动不起来的脸。

若不是变成猛兽口中的野味,他们的尸骨将永远留在这里。

山是不知名的山,地是不知名的地,人也是不知名的人。

周延年已经走了,这茫茫的天地间再看不见他一丁点儿的身影。

“驾!”

这一声喝断然响起,马嘶鸣着往前跑了起来,车轮子轱辘轱辘地往前奔着,众人骑马紧跟其后。

小七尚在沈宴初的怀里微微发着抖。

他身上的木蜜香已完全被血腥味掩住了,再闻不出一星半点儿来。

她想起从前每一次与燕军交战,他的战袍都如此时一样染透了浓浓的血渍。

他为魏国杀敌,也在为她杀人。

他那一双手即便隔着被褥,仍是结实有力的。

他温声哄她,“小七不怕。”

小七不怕。

极少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旁人都以为她是有胆识有风骨的人,她自己也不怎么在外人面前露怯,天大的事与畏惧全都压在心里。

可人是肉做的,心也是肉长的,这世间哪儿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他说,“我定带你回家。”

可这条回家的路,势必是一条尸骨横陈的路。

小七闭紧双眸,“大表哥,我心里不安宁。”

他安抚她,“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可她哪儿能睡着呢?

那疾疾的马蹄声一下下地全都踩在她的心上,踩得她心慌意乱,惊悸不安。

她攥住沈宴初的衣袍,不由地仰头望他,“大表哥,不要再因我杀人了。”

他温和笑着,“回了家,自然就不杀了。”

一个死局。

不杀人,便回不了家。要回家,就不得不杀人。

她不回兰台,便会有更多的追兵,那便要杀更多的人。

到底要杀多少人才能到头呐?

人是杀不完的。

她心里难过,“可他们并不是要杀我。”

他亦有话来答她,“你若回兰台,与杀你、杀我有什么两样?”

她凝着眉,暗自叹息,“小七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他是魏国大公子,他应以魏国为重。

深入燕境,只身犯险,原本便不是他该做的事。

但他说,“我爱重你,你便有那么重的分量。”

可她这样的人,怎么值得“爱重”二字啊,她低低叹道,“大表哥该与将军们走。”

他的下颌靠上了她的额头,“小七,我便是因你而来。”

又是一个死局。

一人定要带她走,一人定要她留。

留她的人派出多少人来,带她走的人便要杀多少人。可留她的人能派出前仆后继的人马,带她走的人却不过只有区区七人呐。

这七人又能活下几人,留下几人?

小七不敢想,也无法再回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