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山上，无名道宫前。
不聪依旧双腿盘膝坐在巨石上，端起红泥壶，往韩恩面前的杯盏中重新续上一杯水。
适才一番交手点到即止，前后也不过数息时间，不聪虽然败下阵来，但却并不狼狈。
韩恩眯起眼睛，看着湛清碧绿的泉泡龙井顺着壶嘴缓缓流淌下来，茶水依旧滚烫，汩汩冒着雪白蒸汽。
阵阵清香之气扑鼻而来，确为难得的佳品。看得出来，这位出身太清宫道门祖庭的小道士，在烹茶一道上颇为熟稔。
韩恩收回目光，五指轻轻拍打膝盖，平静道：“屠龙之术分为上中下三品，下品‘御龙’，中品‘腾龙’，上品‘屠龙’。不聪，‘杨屠龙’这个名字太大，过早背负并非好事。”
“你若是常年待在隐峰，有李逍遥、宫阙、夜千寻等人在，自然可以容你顺风顺水地迈入上品。但若游历江湖，担负起道门重任，那么寻常江湖门派，或许能敬你三分，但十方宗门中，无论是‘黄泉宗’、还是东海‘烧草庐’，亦或者帝都神殿中的几人，都有足够资格与太清宫掰一掰手腕。若是有心人真要打起主意来，怕你这位圣人高徒，也会有惨遭不测的一天。”
“韩先生指得是那八成龙气？”不聪何等聪明，自然清楚大宗师眼中所指，他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当今修行界中，有极少数人知道，三千年前那场诸圣黄昏一战中，曾有烛龙出世，自挖双目以化日月。而后龙躯一分为七，朝着这座天下的七处方向掠去，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于这一分为七的龙躯，世人将其称之为“苍龙七宿”。
而烛龙陨落，一身磅礴龙气也重归天地。
传闻十六年前，太清宫掌教，位列一代圣人的姚师，曾在一处小山村中寻得一位奇异孩子。
那孩子因某一日误打误撞瞧见了龙气，险些坏了双目，恰逢姚师路过那里，耗时半年，才为其医治好双眼。
而在那之后，姚师发现在这孩子眼中，竟有世间八成龙气藏贮其中。
姚师惊叹此子命数贵不可言，但恐他藏器于身，却小小身躯支撑不住，便破例将其收为座下第六徒弟，悉心培养。而在六年之后，更是将其带上太清宫，举办收徒大礼，广传四海。
“‘以三生目盲，换取一世天眼’，这是曾经姚师为你作出的定语。”韩恩看向不聪，开口道，“但他却在收你为徒的六年后，方才将你带上山，那六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夫不得而知。但既然你占了这八成龙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就该清楚……”
说到这里，韩恩不知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韩先生的话，山上的师兄、师姐其实也没少对小道说过。”不聪咧嘴一笑，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家师曾说我这双眼睛，可洞悉过去、未来之事。旁人的命数，小道依稀可见，而对于我自己的，自然也能捕捉到一些痕迹。未来十年之内，‘杨屠龙’这颗头颅，还没人能够摘去；十年之后，就更不用说了。”
不聪看向韩恩，洒脱笑道：“况且，‘一宫二殿三宗四门’虽然高手众多，但能够得上宗师水准的，也不过堪堪四人而已。只要这四人不出手，那么这个天下，小道自可畅通无阻。”
眼前的红衣蟒袍，正是四人之一。
韩恩沉默片刻，出声说道：“老夫欠道门两份人情，自然不会出手。而坐镇云剑关的陈庆之，潜心经营庙堂之高，又被边关战事纷扰，也不会凭白触碰太清宫这座大山。不过东海剑圣裴旻，以及帝都天启城的那位，可就另当别论了，你当好自为之。”
不聪面色微凝，点了点头。
韩恩突然道：“那条已为陈念久本命物的鲤鱼……”
“就知道大宗师会问这个。”不聪哈哈笑道，“还真当您是关心小道呢，其实说到底，还是为的陈念久啊。”
韩恩坐起身来，拧了拧手腕。
“韩先生莫要动怒。”不聪连忙摆手，笑道，“刚才已经跟您打过一架了，小道自认不是对手，您可不能再以大欺小啊。”
韩恩没有心情与他扯闲篇，皱眉道，“那条鲤鱼的本体到底是什么？老夫瞧着不凡，察觉到有几分真龙气象，可又觉得不对，若是真龙，又不该如此孱弱。”
“那并非真龙。”不聪收敛玩笑作态，一字一顿道，“这条鲤鱼，实为‘苍龙七宿’之一。”
“怎么说？”韩恩的眼神，渐渐变得凝重。
“三千年前烛龙陨落，曾给这天下留出三分馈赠。”不聪两手放在茶盘上，将红泥壶与两只杯盏并排放着，“其一为烛龙之气，也便是龙气，在小道四岁那年，不知因何缘故，竟意外见到了龙气的存在，阴差阳错之下，其中八分进入小道的双眼。至于第九分，在家师协助下，小道发现其落于毗邻太清宫的南疆之地。”
“十万大山中的无尽妖域？”韩恩眉头紧锁。
“不错。”不聪点头道，“至于最后一分，至今下落不明，若是所料没错的话，如今必已被人收入囊中了。否则的话，根本不可能瞒过我的眼睛。”
“而其二，便是烛龙之血。”不聪抬起头看向韩恩，“此血五百年前便被姜氏一族所得，先生既为姜离前辈的得意门生，对于此事也是知晓的。而如今，这烛龙之血在那场灭国之战中，又被转嫁到陈念久的身上。”
韩恩点了点头，心领神会道，“那么第三个，便是‘苍龙七宿’了？”
“正是。”不聪道，“烛龙之躯一分为七，化作角、亢、氐、房、心、尾、箕。那条小鲤鱼，正是这其中之一的‘心’，换而言之，它拥有七分之一的烛龙之躯。”
“先生适才说，您不知家师为何在收我为徒之后，前后过了六年方才将我带回太清宫，那么小道今日可以告诉您，那六年时间，事实上家师与我走遍了人间每一处角落，最终才在北冥之海，发现了这条鲤鱼。”
“这便是小道此次来至北凉的真正原因。”不聪神色凝重，沉声道，“如今鲤鱼既已认主，那么烛龙之躯与烛龙之血合而为一，也是迟早的事情。家师曾说过，未来只要寻找到苍龙七宿中的另外六个，再加上十成龙气，则烛龙再现人间，指日可待。”
闻言，韩恩心中顿时一惊。
那个位列圣人之境的姚师，似乎要下一盘天大的棋局。
“这条鲤鱼若是与他体内的血脉融合，怕并非易事吧。”韩恩有些忧虑。
“的确极难。”不聪不置可否，“这也是家师为何要收他为第六徒弟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老夫能够做些什么？”韩恩问道。
“小道也不知。”不聪摇头苦笑，“毕竟此事三千年来从无先例可以参照，就算是家师，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所以，先生数日后若带着陈念久远行，切要好生应对，路上一旦发现他体内有何异常之处，定要慎重对待。”
“老夫明白了。”韩恩叹了口气，眼神晦暗。
清晨的太玄山，经过一夜的细雨洗礼，山涧清幽，碧绿盎然。一缕微风在山林间吹拂，树叶微微作响，细碎石子翻滚。
不远处，几只落在树枝上的鸟儿似乎受了惊动，振翅飞起。
韩恩面色忽然一凛，眉尖狠狠蹙在一起。
不聪也察觉到了什么，眼神玩味地瞥了一眼身后的方向，嗤笑道，“见过不要命的，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找死的。三日前就敢太岁头上动土，想要将陈九渊的三魂七魄勾了去，被我元神出窍伤了经脉，如今竟还敢来？”
“玄冥宗的人，不都自恃藏踪匿迹的本事不错？”韩恩冷笑道，“原本还打算留他一条性命，既然存心送死，老夫岂有不杀的道理！”
不聪并不反对，只是蹙眉道，“邪魔外道，杀便杀了，只是小道此前重在他身上的印记，是捕捉蜀郡之地玄冥宗轨迹的关键所在。贸然拿了他性命，恐怕……”
“无妨，老夫自有应对。”韩恩一撩衣袍，站起身来。
他立在巨石之上，脚下即是百丈深渊。
下一刻，韩恩随意朝前跨出一步，身影瞬间消失无踪。
……
……
山麓林间之中，一个隐藏在草际间的黑影，突然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
“不好，难道被发现了？”黑影心中一突。
死亡的阴影，如同一张毒蛛悄然编织成的巨网，已笼罩住他周身上下。
黑影身体僵硬地抬起头，每挪动一分，心头的惶恐便增加一分。
他脖子不敢转动，但眼角余光，却发现在自己的身侧，一袭红衣蟒袍，出现得毫无声息。
黑影的牙齿顿时止不住开始打颤，他费力地吸进一口寒凉的空气。
他有预感，自己今日可能要死了。
不。
不是可能，是肯定要死了。
因为此刻站在他身旁的这袭红衣蟒袍不是别人，而是当今天下为数不多的上五境高手，四大宗师之一，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