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生癌死了。姥姥算是无疾而终，但她隐约听姥姥说，外公其实也是癌症死的，和咽喉有关，当时家穷，也就没怎么治疗。小宁知道遗传的道理，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甚至花近万做了个全身pEt-ct。
千冢说，这东西全称为正电子发射断层-x线计算机断层组合系统。广泛应用于健康体检和肿瘤诊断、疗效评价与监测，在欧美发达国家，pEt-ct已被视为健康体检和肿瘤诊断的最佳手段。
小宁的检查结果是肝脏有点问题，注意就好。心脏有一点问题，pEt看不出来，小宁这么多年一直紧张地活着，心脏没问题才怪。
娘一生心情不好，不抽烟就喝酒，搞坏了身体，农村人容易得消化系统的毛病，娘就是胃癌。
娘和姥姥都死得波澜不惊，大大却不省心，整个变成了一个超级老无赖。真是恶人活千年。
千冢补，没谁瞎眼，就没有天。
娘和姥姥的离世留下了一片生命将逝的凄凉。大大却让她重新愤怒起来，焕发了又一波生机。
娘和姥姥相继去世后不久，几十年没露面的大大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
他居然来向小宁要钱，要十万。小宁不给，大大就说她一辈子没照顾过他，要补偿。
小宁不理他。他骂了两天，就消失了。
小宁还奇怪无耻的爹怎么就这样放弃了，几天后，她收到了法院的传票，原来是爹告她不赡养老人，要她赔偿。大大这个无赖还装可怜，把自己女儿说得狗屁不是，法院还专门给他找了个免费的律师来咨询和指导，当然律师不用出庭，大大这无赖觉得自己就够了。
小宁气得七荤八素。但又没办法，只能去应诉。
她写了大致的自辩词。小宁讲课多年，这种小范围的自辩虽然有点紧张，但顺利地讲出来不成问题。
爹告了她，还要在上海住上几天，等着开庭。
无耻的大大居然找上门来，要求住在她家。小宁都气笑了，你来告我，还有脸住我家？
我没地方住，我是你大大，我就要住你家。
去宾馆啊，你不是要有钱了吗？几十万块钱等着你！
我没钱，吃饭钱都没有，我就要住你家，不让住我就去你办公室住。
小宁气得牙痒痒的。她可不想一个大学教授在同事面前出这种丑。
让小宁更生气的是，法院的书记员打电话通知她交一些材料时也流露出她不孝的意思。
小宁大怒，骂道：你个傻比经历过我的事吗？你经历过从小被打，不准上学然后被遗弃的滋味吗？你做什么圣母婊！好好做你的书记员，少来装你m的好人！当心我去投诉你个弱智！
小宁打完电话拿起一本书狠狠地砸在桌子上。肯定是大大那个无赖在法官面前说了太多她的坏话，连不相干的书记员都来装圣母！
法院的小法庭开庭了。之前各种检查，像飞机安检一样，任何尖利的东西都要上交暂存。小案子，法庭一点点大，没有旁听。
大大在法庭上振振有词，说他生了这个女儿，现在他老了没人养，她就该养。
她讲了她小时候被打，娘离家出走，她八岁被遗弃，姥姥把她养大。
大大说，反正没有我就没有你，怎么你都该养我。
她说，我叫你大大都天理不容。你来告我，你还死皮赖脸住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
大大歪着头说，你是我闺女，不住你家住谁家？
她气笑了，你连身上的衣服都是我刚给你买的，你还来告我，你好意思吗？
大大一扬脖子，切，自己的闺女，想咋整咋整……
她摇遥头，又气又无奈地说，你还是个人吗？
大大又切了一声，不是人你说我是啥？不是人能生出你来吗？
法官和书记员都忍不住笑了。
法官暂时休庭，把她喊出去。
你也别生气，法官说，这样的事我们见过多了，你也真没办法处理。他再坏都是你父亲，一点钱对你教授也不算什么。我判他输和判你输都过不去，我们调解，好吗？
她看着老法官的白发，如果娘还活着，就有这个老法官那么大了。
她的眼泪一下流出来：我真的没办法原谅他，小时候我如果跟着他，一定要早就死了。我妹妹和我娘都是因为他死的。你看他就是个无赖……
法官拍下她的背，说，别哭了，这世界上总有些不死的恶人，法律拿他没办法，躲着点好。你现在不是很有出息吗，想想有没有他的原因？他如果是正常的父亲，你能到今天那么高的地位吗？你小时候那些同伴，十辈子有没有机会像你这样？
她不哭了，说，好，法官，你看了结了就行，给他几万块钱没什么。
法官又把大大单独叫出去。她听到大大在外吵吵嚷嚷的。法官的声音也很大，她只听清了一句：你去找证据证明你养了她……
她气得要命，感觉到心脏又在剧烈跳动。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情绪，默默倒数十个数。
火箭倒数十个数是发射，是爆发。她倒数十个数是迅速地熄火。
她感觉好多了。想到有个比较讲道理的法官在，她又有点坦然。她抬头看看书记员，小姑娘长得挺漂亮的，怎么就脾气那么坏。如果在一般的行政部门，早不知被投诉多少次了。书记员感觉到她的眼光，有点尴尬，却又不敢和她对视。
法官和大大回来了。大大一脸得意站在原告席上。
法官说，鉴于双方同意接受调节。大家就各让一步。原告父亲控告女儿赵宁不赡养老人，被告赵宁也详细列出了原因。本着和谐原则，现作如下判决。原告和被告同意接受调解，被告赵宁向原告赵敬昆支付补偿金一万元整。
大大得意地笑了，还嘟囔，太少了，才一万！
法官板着脸看了他一眼。他不说话了。
她没说什么。出去时和女法官握了下手。
出来，在电梯里，大大还是骂她不孝：看，法官都站在我这边！
你别给脸不要脸了！法官只是调解。
反正我是你大大，你就要给我钱，到谁那儿我都有理！
她很生气，你养过我吗？我小时候到上大学你给过我一分钱吗？大大还是无赖地说，我生了你，养到了七岁！
她突然眼神变得很可怕，我妹妹5岁就死了，我可知道她怎么死的！
大大看着她的眼神，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不敢再乱说。
天还早，大大耍无赖，又要住她家。她没说什么，反正有这样一个无赖爹，谁也伺候不了，让他走了完事。
她拿出一张空白信纸，写上个题头，又停下了，在最下方签好字。走出书房，对在客厅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看电视的无赖爹说：
写个一万元的收条！我把钱给你，你滚蛋！
大大一脸喜意，接过来要签。但突然又脸色一转，把纸一推，不签了。
小宁大怒，叫道：要么签了我给你钱，要么马上滚出去！你再去告我一次！这次我收集证据，让你什么都没有！
大大吓了大跳，他可没想到自己女儿长大后会那么凶，还装嘴硬：我是你大大！我就要你养，至少十万！不给我就不走了！你能吃了我？！
她的火一下上来了：你个无耻的东西，给你脸你不要！
她一边大喘气一边看看门窗。走过去，先关南阳台，再关北阳台。她看似很镇定地做着之一切，动作沉重而缓慢。其实，她感到自己浑身又在发抖。
她这十年来很少这样动怒了。
她深吸一口气，倒数十秒，感觉镇定了下来。
女儿上学去了，不在家。一切都很安静。外面的健身区有几个老头老太在玩器材。有个半老头在噼噼啪啪地拍树，不知在练什么老年功。
她做好这一切。又回到大大面前。
大大还是站在桌前，手按在那张纸上。
你签不签？她很平静地问。
大大歪着脖子，斜看着她，不说话，十足的无赖相。
坏人变老了，她想。
大大嘴张得老大，每一个字都很夸张说：我就要十万，以后咱两清，我没你这个女儿，你也没我这个大大！
她恶狠狠地瞪着大大，十几秒不说话。
大大后退一步，怎么，你真想吃了我？
她又瞪了大大几秒，她的眼睛似乎要喷出血来，脑袋里又嗡嗡作响，她确实好几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她突然抬起右脚，狠狠地踹在大大的肚子上。
90度平踹，整个脚底完完全全嵌在大大满是油的老肚子上。
大大猝不及防，后退几步，就要倒下，慌乱间伸手去抓桌子，桌子上的杯子茶叶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大大缓慢地倒在地上，右手抓着桌沿，上半身欠着，没真倒在地上。
大大吓得大叫：大妮，我是你大大，你真要杀了我吗……
她恶狠狠地低声说：这一脚是还你让我变成女结巴的！要不是你那一脚把我踹晕，我不会变成女结巴！
她说完，又走上去，照大大的肋骨又咚地踹了一脚。她把握了力度，没很重。
她又恶狠狠地低声说：这一脚是还我妹妹的！你知不知道二妮死后我天天做恶梦，妹妹一脸青紫地眼睛滴着血叫姐姐！你一脚就踢死了她！我清楚地听到她肋骨被你踩断的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声音！我、听到任何断裂的声音都会做恶梦！
大大抚着肋骨地方，叫着：大妮，我是您大大！你要杀了我吗？我是您大大！您妹妹的事我就踢了她一脚，又没想让她死……我喘不过气来了，我要死了……
她很鄙夷地看着他，你终于也知道疼了！你一辈子做恶人，二妮咋不天天缠着你？签不签？签了多给你五千，让你去看你的肋骨，不签就滚蛋，你再告我一次，我回姥姥家去找证据，让你输到底！
大大抖抖地看着她：你拉我起来，我、我喘不过……气来……
她漠然地看着大大，又抬起脚，对准他另一边肋骨，低声问：签不签，签就拉你起来。
大大忙不迭地说：我签！我签！
她俯下身，拉住大大的一只手，使劲拉，让大大坐起来，再转到他身后，伸双手到他胳肢窝下托他起来。
这一辈子都未如此和大大靠近过。她闻到了一个好吃懒做长年不洗澡的北方老男人身上的恶臭。
她搀着大大，往沙发上一扔。拿过那张纸，递给大大：写！签！
大大手抖抖地伸过来，又犹豫着不想接。
她又火了，骂道：又怎么了！不签现在就滚！
大大嚅嗫着说，不是我不签，大妮，你说多给五千，这纸不能用了。
她不耐烦地把纸一扔，恶狠狠地瞪着大大。
大大吓得摆着手半歪在沙发上，我又没说不签……
她走回书房，拿出一张空白纸，放在茶几上，再拿过桌角的黑水笔，啪地拍在桌上，吼了一声：写！
大大吓得一哆嗦：大妮来，我是您大大，你、你甭老吓我……
她叫道，你个老混蛋，你以前怎么吓我和二妮的！你现在知道了！你活该！
大大小声地嘟囔：和您娘一个脾气，比您娘还厉害……
她不耐烦地说，好了，要不是这个脾气，我能活着现在？俺娘的事你还有脸说，她就是死在你手里的！还有姥姥，你害了多少人！你个丈人养的老不死的东西！
大大说，那时年轻，也不怪我，我又没惹她们，是她们找我，我总不能不理她们吧，那么水灵的黄花姑娘小媳妇……
她打断他说：好了，你个无耻的东西！现在写，收条，写大一点，在中间写。听好了，写！现收到赵宁的养老钱两万元整，从此断绝父女关系，再不来往。收款人赵敬昆，身份证号自己写上，日期2021年3月3号！
大大说：不是一万五吗？法院判的一万加我的肋骨钱五千……
你想要一万五也行，就写一万五！又多给你五千，让你个老不死的临死前多赌几次！
大大嚅嗫着说，好好，两万两万，当然两万。眼中又露出压不住的喜色。
写好了，她看了几遍，确保无误，她又拿出印泥，往桌上一摔，说，把你的大拇指按个手印！
大大说，不是签字了吗，还要手印干啥？
她叫道，让你按你就按，就你那字，狗爬一样，谁认识！
大大不再说话，在签名旁边按上了指纹。
她又看了收条，是大大自己的字，又有大大的指纹。没问题了。
她哼了声，看你这字，比狗爬的都难看！练上十年能和我的字像个两分！
大大呆了呆，你话反了吧？
她不看大大，说，准许你再住一天，最多明天，必须滚蛋！
大大忙不迭地说，好好，我马上就走！
她哼一声，那就赶快走吧！说话不算话就让你个万人揍的感染新冠死！
大大白她一眼，却不走，伸手出来，给钱啊，两万！
她狠瞪了大大一眼。大大往后下意识一躲：是你答应好的……
她走到卧室，从小保险箱里拿出两叠钱。现在很少用现金了，是和大大打官司特意准备的一点现金。
她拿着两叠百元大钞，住桌上一扔，好了，走吧！
大大两眼放光，抢过钱，塞进小宁前几天给他买的灰西服的内兜里。
大大没什么行李，就他自己混天下。就像一只猫，出门只要带上翻毛大衣和爪子就行了。当然包括一整套自备且内置的消化系统和排泄系统。饿了，就是偷抢坑蒙拐骗拿。
他收好钱，又得意地从外面拍一下鼓鼓的衣兜，往外走就。边走边说，大妮，往后就真的不认我这个大大了吗？
她边给大大开门边说：你要想肋骨真断几根就来找我吧，一次一根。一根五千！
大大吓得一个寒颤，好吧，断就断吧……
大大慢慢走下楼。下到五六楼中间的平台，突然又说了句，怪不得法官说你脾气暴躁，还有暴力倾向，让我见好就收。说完怕被咬似的，赶快下楼，消失前又甩了一句，真和你那火车怼的娘一个样！说完狗撵似的咚咚咚地下了楼。
她呆住了。却看着大大那还算矫健的背影，嘟囔了一句，这个老不死的还能活二十年！
但也不怕，她知道，她那两脚踢下去，以后不要说再来找她，就算她回老家，大大都要躲着自己走了。
法官对大大说的话倒让她回味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