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风雪虽停,但寒流夹杂着北方粗犷的山风,依然在空寂雪白的峡谷里肆意奔流。
木易辰明白,只有趁白天穿过这片死亡之地,大军才能安全通过这小小的关隘,若是继续停留,只怕会困在此处,忍受更多饥寒。
清晨木易辰走出大帐,命前锋部队将提前制作好的红灯笼一一点亮,每三名士兵护送一盏灯笼,每隔五十丈点一盏灯,将士们首尾相顾,循着红色的光亮,以锣鼓之声为号,在寒风肆虐中才不至于迷路走散。
在凛冽的寒风中行进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云开雾散,大军平安走出了这片险要的冰雪地带。
走马出关,那出了名的千顷油菜花的海洋,金波荡漾,一望无际,透射出一派流流光溢彩的南国风致,眼前的一切就猝不及防地铺陈在了数万大军的眼前,只一朝一夕的变幻,仿佛那些风雪交加,日月苍凉,疾风劲草,都恍若隔世一般。
或许是因为人品贵重,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佛祖的保佑,又或许是在那一片遥远的城郭中,有着超越肺腑又无法抑制的殷切惦念,当王军顺利穿过河西走廊,虽遇上了匈奴部族九月戊日祭天神的日子,却能完美擦肩而过,北面的突厥、南面的吐谷浑亦无片刻的袭扰阻挠。
大军顺利到达焉支山下,与天佑和细辛汇合时,他们已将大师平安接出,一路返回更是如有神助,连扁都口的积雪皆已消融,一路晴空万里,一团艳阳高照,万事顺遂合宜。
一路将山谷里回荡着悠扬的驼铃声,崖壁上镌刻的铁骑征战的身影全部留在身后,只马不停蹄地踏上北归的旅程。
此时距离大军出征已整整二十日了,木易辰披着晚霞,忍不住向远方眺望,不知此时在千里之外的王府内,十一如今怎么样了,只携满天星河来见你,归心似箭亦如火。
木易辰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漼三娘和李氏七郎白日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十一,梓鹃,紫苏还有南星,夜里轮换着照顾十一。
从这位姑娘绝处逢生,被木易辰救起,时至今日,柿子树上青绿的叶子已悄然变了颜色,池塘里的水芝一簇簇开了又败,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这样日复一日的煎熬,已经过了足足五十日了。
然躺在榻上的十一却依旧是安安静静,连呼吸都轻轻浅浅,没有一丝起伏,更没有片刻想要醒来的迹象,就连两位军师都催着紫苏追问过好几回了,为何十一却还不醒?
紫苏更是头疼,针灸,药浴,熏蒸,汤药,明明所有的方法都用尽了,为何十一还是没有任何起色,这让作为一个名家之后的医师也颇为伤脑筋。
只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而这一味“药”,却远在千里之外的边陲,更不知何日才能归来。
紫苏替十一把完脉,正在叹息之时,此时南星刚好走了进来。
“十一,怎么样?”
面对南将军殷切期盼的眼神,紫苏多想说出半句安慰的话,可结果确实无法直视南将军诚挚恳切的眼眸。
眼见紫苏躲闪的目光,南星习惯性失望地摇摇头,只颓唐地坐在十一身旁。
“好了,你不用说了,今夜我来守着,你们都去休息吧!”
失望的不止是她们,还有一直默默不语的梓鹃。
“我去替姑娘打盆热水!”
南星木木地点点头,转头望着榻上气色红润如常,却无只言片语的十一,眼中尽是怜爱与疼惜,她轻轻握住十一的手掌。
她从未想过师妹会从十丈高楼一跃而下,更不会想到她的求死之心竟是如此难以挽回,指腹温柔地抚摸上她眼角早已淡去的点点梅花烙印。
“你怎么那么傻?”
复又长长叹息一声,“定是在宫中受了许多苦!”
“早知道,那次就该拼死将你带出来的,是师姐不好,没有护住你!”
一滴滴温热的泪滴滑落在十一光洁的手背上。
南星胡乱地抹去眼泪,苦涩地笑道:“你骗我,原来你从少时就喜欢的人是师父!”
南星无奈地叹息一声。
“唉!原来只有我不知道,军师,和尚,大师姐,大师兄,甚至那个皮猴子一样的谢云都知道了,你这个小骗子!就瞒过了我一个人,真是个傻姑娘!”
“师父更傻,他一直都不曾表露自己对你的感情!才让你吃了这么多的苦!你快醒来,我帮你一起教训师父好不好!”
南星复又陷入苦恼之中,“可是,和尚只教过我打赢他,师父连他都打不过,我们要怎样才能赢呢!”
南星兀自鄙夷道:“哼,算了,你肯定舍不得动师父一根手指,以后啊,肯定被师父拿捏得死死的!没出息!”
南星见十一依旧一动不动,着急又恳切地请求道:
“十一,你快醒来吧!你都不想知道师父的大军行到何处了么?”
自己却又迫不及待道:“嗯,还是我告诉你吧!师父啊,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大漠,有戈壁,或许会遇上西域的契丹人也说不定呢,你就不担心么?”
南星似在回忆。
“陛下派师父去接回一位西域的高僧,要穿过长长的河西走廊,师父说过那是我们西边的门户,本来他是想带你一起去看美丽的油菜花田和丹霞秋景还有四季冰川的祁连山脉。”
“虽然我没有去过,但我想那里肯定很好看的,我自小就没过过什么安稳日子,真想有一天不用打仗,不用出征,百姓们都过着安乐的日子,我们就一起去关外牧马放羊,喝酒吃肉,那才叫快活呢!”
南星轻笑一声,“到时候不知道那个和尚还吃不吃素!”
忿忿不平道:“算了,算了,说他干嘛,前两天还嫌我啃猪蹄的吃相难看呢!难看你别看啊,谁又没拿刀架到他脖子上,真是多管闲事。”
“言归正传,你到底要不要和师父一起去关外看看,你要是不醒来,我就叫一大群漂亮的小姑娘陪师父去!”
南星俏皮道:“怎么样,这种主意也只有我南将军能想得出来了吧,千万不能告诉师父哦!这样,你若是想去你就点点头,或者动一下睫毛也可以!我就不喊什么其他的姑娘了,好不好?”
才端水进来的梓鹃闻言觉得既感动又凄凉,只轻轻叹息一声,姑娘如今仿佛睡着一样,又怎会点头呢。
却听得南星兴奋地大喊道:“十一答应了,她答应了!”
激动起身时,忙拽着一旁的梓鹃道:“你快过来看,刚刚十一真的点头了!”
梓鹃看着依旧一动不动,面色如常的姑娘,不忍心伤南将军的心。
笑着附和道:“嗯,我们姑娘定是听到了!”
南星依旧抑制不住激动,“是吧!我说的没错吧!”
梓鹃见南星的喜悦难以抑制,像个孩子一般碎碎念道:
“我要写信告诉师父,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南星果然火急火燎地出了门,却仍旧不忘嘱咐道:“你照顾好十一,我现在就去写信啊!”
她甚至忍不住要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府里上上下下的所有人。
梓鹃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也被南星的喜悦感染着,抱着热切的期盼,盯着榻上的十一,默默低语。
“姑娘,你快点醒过来吧!你知道殿下有多盼望着你醒来吗?”
梓鹃惊喜地看到一滴清泪竟奇迹般从十一的眼角滑落,她激动地起身,紧张到不知所措。
只一遍遍唤着同样一个名字。
十一深陷在一个悠远绵长的梦中,一边是无助绝望的深渊,一边是有明媚希冀的天堂,她迷失在通往幸福的岔路口,始终辨不清归去的方向。
那曾今的痛楚历历在目,绝望的感觉更是深入骨髓,若是她死了,为何却不能与师父相见,难道是师父的剔骨之刑,让他们在黄泉路上也不能相认了吗?
十丈高楼的一跃而下,不曾让她感到丝毫痛苦,相反,那是去见心上人的路,她从未犹豫,更不曾后悔。
可是,师父,你在哪里?若如此还见不到你,那将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
她摸索着前行,在迷雾中被一张狰狞的脸孔所威慑,刘子行如鬼魅般逼着自己节节后退,终在退无可退之时,被长长的裙摆所阻,跌坐于地,极致的恐惧让她忘记了如何呼救,即使这样,也不能摆脱眼前的魔鬼,让她情何以堪!
突然眼前圣光普照,刘子行的鬼魅脸孔瞬间消逝的无影无踪,迎着耀眼的光芒,伴着胡笳低沉悠扬却如泣如诉的乐声,十一清晰地看到眼前缓缓带笑,向自己走来的正是自己朝思暮念之人。
这个让她用尽毕生运气,只为换来再见一面的人,这个即使自己灰飞烟灭,也期盼与他落入同一片尘埃的人。
“师父,师父!”
在看清他容颜的那一刻,她喜极而泣,狂喜如海水般带着汹涌的波涛向自己席卷而来,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想要冲出身体的羁绊。
她像一只自由的鲲,开心到只想扶摇而上九万里,一任天边云卷云舒,海上日升月落。
我穿过所有的荆棘树丛,淌过刺骨冰冷的忘川河,却没有喝下孟婆给的那碗汤!
因为你,便是我生生世世都不愿意忘记的人,只愿生生世世的相付,哪怕是亏欠都甘之如饴,每一世都只为你而来!一辈子也只想和你有关!
所有的思念与委屈在那一刻决堤,不待她踉跄起身,他已匆匆将她揽入怀中,近在咫尺的呼吸和欲将她嵌入血肉的钝钝地痛感如此真切,那滚滚长流的泪滴,更是落在自己微蜷的掌心,温热的触感,若雷的心跳,一切恍若如梦,又如此真实地刺激着她的所有感觉和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