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安最后砸开了自己家的门进了院子，本来想扫一扫门口的香灰，但一想到自己就回来住两天，也就算了。
小院看着跟走的时候没什么差别，只是院中落满了枯叶和鸟粪，房檐门窗上结满了蛛网，屋里的东西都积了灰，姜凝想坐一下都找不到地方。
“我觉得我们还是去住客栈吧……”姜凝摸了一下那充满霉味的被子，有些潮，上面还有小蜘蛛在爬，她觉得自己是躺不下去的。
柳明安点头同意。
二人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把这个属于他们的家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带上门往福生酒楼走去，沿途也顺便看看灵山镇的街景。
虽然过了一年，但这短暂的时光并没有在这个小镇上留下太多痕迹，那些店铺几乎没有变动，都跟柳明安记忆中一样。
二人牵着手慢悠悠走着，直到走到某处，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那个原本属于金玉坊的二层小楼已经变成卖布料丝绸和成衣的铺子，店门大开，里面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热情地招呼客人。
让二人驻足的原因是那店里正在拿着剪刀和木尺裁布的店小二，竟然是赵强。
柳明安和姜凝对视一眼，彼此都感到诧异。
赵强被猴子和胡老六算计去荷花村给他们下药，准备趁夜偷钱，被判了杖责四十，收监一年，子孙三代不得入仕，丢了在衙门当教头的差事，算算时间，他应该刚从监牢出来不久。
“他身手不错，我以为他会去做个打手或护卫什么的，没想到他来做店小二了。”
姜凝看了两眼，在赵强有意识察觉到往门外看过来时，拉着柳明安继续走了。
此刻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姜凝和柳明安到了福生酒楼，定下一间客房，而后又找到了齐峰和陈浩，让他们去买了些纸钱和香烛。
“再买一包酥心糖吧。”柳明安想了想说。
“是。”二人领命告退，柳明安则带着姜凝回了房，吃过晚饭再要了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最后上床睡觉。
“也不知道荷花村的那些人现在怎么样了？”
柳明安无所事事地捏着姜凝的手，声音有几分期待。
“明天就能见到了，先好好休息吧。”
除了柳明安，姜凝对待其他人永远比常人凉薄一些，她没有那么多感怀，她现在只想睡觉。
“好，先睡觉。”柳明安也知道她的性子，不再啰嗦，把人拉入怀中，安静地闭上了眼。
翌日一早，一辆马车停在了荷花村村口。
一个扛着锄头正要去地里的人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就看见两个侍卫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一包东西，随后车帘掀开，里面钻出来一男一女，都容貌出众，衣着光鲜。
柳明安刚扶着姜凝下了车，就听几步之外有“咚”的一声，转头看去，是何武一把扔了肩上的锄头，对着他们跪下俯身。
“草民见过赫宁公主，见过驸马爷！”
“小武哥？”柳明安大步上前把人搀扶起来：“不必行此大礼，我们只是回来看看。”
柳明安刚把人扶起，另一边拿着箩筐的林二婶又见到了他们，跟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民妇见过赫宁公主，见过驸马爷！”
柳明安有点头疼，他特意在这个时候来，就是想着这会儿大家应该都在田间地里忙活，谁能想到这才刚进村就被跪了两回。
姜凝在这边把林二婶扶起，知道这回村一趟，肯定免不了这些，不如干脆让他们去传个话。
“二位去忙吧，若是遇见其余人，还请帮忙告知一声，之后不用行礼。”
“是是是……”何武和林二婶连连点头，却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等姜凝和柳明安带着两个侍卫往山脚下走了，才捡起自己的东西大喘了一口气。
去山脚的路上又遇到好些个村民，无一例外见着他们都齐刷刷地下跪，柳明安一开始还试图阻拦，后来发现拦不住就由他们去了，反正这些人里面他没看见三叔公和三叔婆。
那些跪在田垄里的人，只听到一句“不必多礼”，大着胆子抬头一看，那一行四人脚步不停，向着那座青山走去。
他们看着柳明安的背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明明去年还是跟他们一样的村里人，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高不可攀的贵人，哪怕还跟从前一样声音温润，待人亲和，但总归是不一样了……
感慨过后，村民们更多的是庆幸，幸好之前自己没有刁难过柳明安，不会被秋后算账，不然只能像李家那两婆媳一样，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
柳明安没看到这些复杂的目光，也不知道这些人所思所想，他每往山脚下那片坟地走一步，心就跟着往下沉一分。
他已成家立业，衣食无忧，他父母本该颐养天年，乐享天伦，可却黄泥削骨，他连尽一点孝心都做不到。
齐峰和陈浩把手上那一包东西交给了柳明安，自觉地停留在坟地边的小土坡上，拦住了那些跟着过来张望的村民。
姜凝站在墓碑前，不自觉抬起头看向那苍翠的山，它就在那里静默着，像一个沉睡许久的巨人。山林间偶尔有飞鸟进出，扇动翅膀，带来一点动静，反而让人觉得它更幽静。就像那些落进大海里的绵绵雨丝一样，死寂才是这座山的本色。
柳明安也在望着这座山，但他没看树，没看鸟，只是把目光虚虚落到上面，眼中有着深深的怀念。
若没有那场意外，他们一家人会是什么样？
柳明安久久地望着，眼睛不知不觉有些发酸，耳畔却传来低低的有些许清冷的声音。
“爹，娘，我是姜凝，你们的儿媳妇，我和柳明安来看你们了。”
这声音唤回了柳明安的思绪，他低头一看，姜凝已经点好了香烛，正拿着一沓纸钱一点一点烧着。
“阿凝……”柳明安跟着蹲下身，嗓音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
姜凝看他这样也心疼，烧完了手中的纸钱后，伸手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你陪爹娘说说话吧，我去那边等你。”
柳明安点了点头，目送她走到矮坡上之后，才缓缓伸手拿了一叠纸钱点燃。
“爹，娘，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我慢慢说给你们听……”
“先说好事吧，爹，娘，我考上状元了，我还和阿凝成亲了，现在阿凝是公主，是赫宁公主，我跟着沾光，做了个驸马爷，在翰林院领了个闲差……”
柳明安说到这里唇边眼中浮起点点笑意：“阿凝她怀孕了，爹，娘，我也要当爹了！如果你们还在的话，一定也会很开心吧？”
火舌卷上明黄的纸钱，片刻间将其吞噬，化成灰烬。
柳明安打开纸包，将满满一包酥心糖露了出来，放到了墓碑前。
“爹，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爱吃酥心糖，还是……”他在称谓上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还是楼老夫人告诉我的。”
“爹，我遇到了楼家的人，我知道你是谁了，我也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楼家众人的脸在眼前一一闪过，最后记忆定格在汪岚芝临死前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庞上。
“我没有回楼家，我一直姓柳，以后我的孩子也姓柳。”
“之前我还管他们叫祖父，叫大伯，叫堂兄，但后来我觉得还是断干净为好，现在我和楼家人只是同僚了。”
“老太师想把老夫人的骨灰洒到这山上，我帮你拒绝了，我觉得你这么多年都不曾提起他们只言片语，应该也是在心里跟他们完全划清界限了的。既然划清了界限，那就是陌路人，既然陌路人又何必打扰你们清净呢……”
“爹，你会不会怪我做得太绝情？”
一阵山风徐徐吹过，卷起了几张烧了一半的纸钱。明黄的纸钱随风腾空，飘飘转转又落回了原处，被那一簇火苗烧尽。
柳明安盯着那在空中转了一圈的纸钱，忽然笑了：“爹，娘，这是你们在跟我说话吗？”
心中积郁的沉闷在此刻消散，柳明安不再一张张地烧纸钱了，直接拿起剩下的一堆全部倒在火焰上。火光蓦地明亮起来，照得那冰冷的墓碑都有了几分暖意。
“对了，爹，楼涟誉让我给你带一句话，说他永远记得你的教导。”
“我其实挺嫉妒他的，你教了他八年，却只教了我六年。你那么有才学，要是能再教教我的孩子就好了，让咱们柳家也多出几个状元……”
“要是你们还在就好了……”
姜凝跟着齐峰和陈浩三人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看到柳明安端端正正地冲着墓碑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才起身向他们走来。
柳明安回到姜凝身边习惯性地牵住了她的手：“走吧，我们去看看三叔婆和三叔公。”
姜凝往不远处的树林指了指，柳明安抬眼看去，这才发现村里人几乎都来了。
村长发现柳明安看到他们了，满脸堆笑地走上来，有些拘谨地对他们二人拱手作揖，刚张了张嘴，柳明安截住话头：“村长，不必行礼，我们就是回来看看，也不劳烦招待，你们自己去忙吧，我再去看看三叔婆和三叔公就离开了。”
村长连声喏喏，嘴里应着“好”，等听到他说最后一句才回答说：“驸马，您见不到他们老两口了。”
“为什么？”柳明安心里一紧，某些不好的猜测在脑中一闪而过。
“三叔公去年冬天走了，留下三叔婆一个人，她女儿放心不下，把她接到了杏花村。”
柳明安那颗心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该继续吊着，甚至后来村长和那一堆村民怎么离开的他也没注意，满脑子想的都是“三叔公死了”和“三叔婆离开了”。
“杏花村离这里远吗？你要是想去看她老人家，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姜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柳明安看着她眼中的关切微微笑了笑，没说其他的，只道：“先回客栈吧。”
四人往村口停马车的地方走去，走了一段路，姜凝发觉有人在跟着他们，回头一看，居然是哑娘，在她身后，还有个面相忠厚的男子抱着一个挺可爱的小孩儿，只是那男子脚有些跛。
“哑娘？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姜凝停下脚步，看着她问。
哑娘听到这问话，甩开自己丈夫和孩子，大步跑上前来，在离姜凝还有几步远的地方膝盖一弯重重跪地，接着俯下身磕了一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姜凝疑惑不已：“有什么要让我帮忙的吗？”
哑娘急忙摇头，生怕姜凝误会她是来攀附的。
哑娘身后那个男人替她回答：“她是在感谢公主。”
姜凝懂了，把人从地上扶起：“都过去多久的事了，再说了，你不是给我们送过菜吗？已经谢过了，不用再谢一遍。”
回到客栈后，柳明安想了一下姜凝和哑娘之间到底有怎样的联系，但无论怎样都想不出来。幸好他也不是爱较真的人，想不出来就不想了。
后来他们又去拜访了慧姨，也许是因为兰絮之前也靠卖桂花糕为生，因此姜凝现在再看这个和蔼的妇人总觉得分外亲切。
慧姨看到他们，又惊又喜，亲自操持着做了一桌菜，席间又有许多关切地叮嘱，最后分别时，她心知肚明此生难以再见，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明安啊，你和公主一定要好好保重！”
柳明安沉沉点头。
姜凝知道这灵山镇最让柳明安惦记的除了慧姨就是三叔婆了，她原想跟他一起去杏花村看望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但柳明安拒绝了。
“去杏花村的路不好走，阿凝，你就待在客栈等我回来吧。”
姜凝说她没那么娇气，但柳明安很坚持，最后让齐峰陪他去了，陈浩则准备着回京城的相关事宜。
柳明安在东方未曦时出发去杏花村，在日暮时才回来。
“三叔婆一切都好，现在每天照顾着小外孙，日子也算滋润。”柳明安见到她老人家还跟从前一样乐呵呵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对了，三叔婆还告诉我一件事。你成为公主的消息传到村里后，何震虎和李香云一家子担心我们报复他们，已经搬家搬到另一个县去了。”
柳明安听到这个消息时忍俊不禁，姜凝也“扑哧”一声笑了：“小人之心，谁还记得他们啊？”
“谁让他们心里有鬼。”
柳明安戳了戳那个小梨涡，又贴上去亲了几下：“现在该见的人都见过了，我们可以回京城了。”
“好，回京城！”